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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受辱

广陵门大街的酒肆内,裴野独自坐在桌前,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桌上一坛梨花白刚启了泥封,酒香尚未散开,门前便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哟,这不是裴世子吗?”赵珩摇着折扇踱步上前,靴子不偏不倚踩在裴野衣摆上,“裴世子好雅兴,老裴还在诏狱里吃屎,龟孙子倒在这儿品起酒来了,哈哈哈。”

一遭来的七八个纨绔跟着哄笑,顷刻将酒肆内围得水泄不通。

堂倌见状,早躲到后头不敢露面,满座酒客纷纷侧目,胆子小的草草撂下铜钱后溜之大吉。

赵珩一脚踹翻桌子,吃食酒水溅了裴野满身。

“裴野,往常不是吹嘘你们裴家枪能挑落飞雁吗,怎么,老裴刚被抓进天牢,你们裴家郎连酒坛都端不住了,哈哈哈哈。”许是见裴野不出手,赵珩越发变本加厉的嘲讽。

琥珀色的酒汁顺着衣摆滴答坠落,裴野垂眸,刚攥紧的拳头倏然松开,而后竟慢条斯理地掸落衣服上的污秽,指尖摸向锦囊里的半截箭头——那是今晨诏狱送来的信物,外祖在用死去的父亲告诫他,不要因一时冲动而毁掉裴家百年家业。

为了外祖,为了裴家,他受得起一切。

“赵珩,你若是敢胡来,小爷自然有法子告到昭王府,看昭王殿下饶不饶的了你。”

赵珩是三殿下的堂弟,自幼就怕赵昭,裴野对此心知肚明。

“哎呦,本少爷好怕怕呀,搞不好咱们世子爷在外头受了欺负,还要回家找娘呢,哈哈哈……”

一群纨绔的嘲讽愈发出格,裴野咬紧牙关,终是没有出手反击。

他今日出门是领了表妹的意思,菀表妹只管让他在广陵门的酒肆里坐着,自会有人找上门来。

果然,他才坐下没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寻上门找茬儿。

若是往日,他绝对不会放过赵珩,可今日……一切嘲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而这层带着保护意味的纱是沈菀亲自为他罩上的。

他不自觉的想起晨曦中,菀表妹亲自为他系好腰间的锦囊,关切的叮嘱:“表哥,今日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忍。”

她仰望他的脸,是那样的柔情蚀骨:“……表哥的一举一动,官家都在暗中看着,适当的受辱,反而能消减官家的忌惮,外祖也能在牢里活的松快些。”

忽然,冰凉的酒液猛地泼在裴野的脸上,顺着下颌线滴进衣领,也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赵珩得意的笑声在耳边炸开,四周的哄闹声浪般涌来。

裴野却也跟着笑了。

对啊,他今日本就是来受辱的,忍一时之辱,换祖父平安,值得。

“赵珩,我怎么觉得……姓裴的在笑……”

其余世家子见裴野这样,隐隐觉得恶寒,他们甚至觉得小裴比以前发火的时候还要可怕。

周遭的纨绔们不由得收了笑声,暗戳戳的示意赵珩别玩过火,起码找死别拉着他们。

毕竟,裴家树大根深,外一哪一天翻身了……

街头酒肆这一幕,悉数被街角雅座上的赵淮渊看见,或者说,今日寻裴野晦气的世家子弟都受他挑唆而来。

男人殷红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有意思,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竟然学会了隐忍?”

赵淮渊原本想借机废掉裴野,谁承想对方突然就转性了。

“去查,沈菀最近是不是又偷偷见过裴野!”

夜色沉沉,一辆勋贵之家的马车突兀的停靠在僻静的荒郊野院外。

祖父遇险,裴家内斗,突如其来的一切都让裴野心情焦躁,少年将军发泄似的踢着脚边的石子。

半晌,遥远的黑暗处终于有簇微光缓缓驶向他,无形中照亮了他脚下硌人的石子。

裴野面上一喜,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沈菀一下马车,便瞧见裴野泛青的额角以及有些狼狈的衣裳:“表哥受伤了?”

裴野摇头:“没事儿。”

少年将军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垂着头。

小裴今日的遭遇,沈菀不用想也能猜出七八分,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幸好我身子弱,从来出门都带着伤药,正好替表哥清理一下伤口。”沈菀从袖中取出药瓶,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涂在他伤处。

裴野从前无比渴望能够得到沈菀的怜惜和在意,如今却在最狼狈的时候,实现了愿望。

他顺从地倚着身后古槐,微微弓着身子,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正好让沈菀抬起手就能触到他的额角。

这个有些暧昧的姿势他在心底描摹过无数遍。从前纵马过长街,摘得朱雀桥头第一枝杏花时想过;校场练枪至虎口崩裂,望着星空喘息时也想过。

他幻想过各种赢得她垂怜的方式,唯独不是现在这样——脏衣未换,袖口还沾着酒水的潮湿气,在她指尖即将触及的额发间,他甚至能嗅到自己身上食物残渣的秽气。

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又伏低几分,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腰肢,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在卑微姿态中发出的细响。

世人都说他命好,投胎成了裴家郎,他也一直觉得如此,而今日,他却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幸运——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获得了菀表妹的垂怜。

“表妹,我照你所言,在京都的闹市区逛了一圈,果真,那些个狗东西见祖父落难,一个个都扑上来作践羞辱我,就连往日同我称兄道弟的杂碎也跟着落井下石……”

裴野的眼眶通红,想必在没人的时候哭过了。

也对,这样一个自幼受尽尊崇的小公子,哪里体会过世态炎凉的滋味。

沈菀心疼道:“可是表哥忍住了,表哥做的很好,菀菀知道,若非顾着祖父,表哥定要痛打这帮落井下石的小人。”

裴野失落的眸子瞬间又被点燃了希望。

少年将军激动的握住沈菀的手:“表妹懂我!我可不怕那些废物,无非为了祖父的安危。”

沈菀看着一脸孩子气的裴野,心道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她的小表哥如此好哄,夸几句就激动成这样,俨然一个没长大的少年郎。

“菀菀自然了解表哥的一片孝心,只是眼下护国公府最大的危机不在外头,恐怕是您那贤名在外的庶长兄和他的母亲小芦氏。”外头的危机可以徐徐图之,但是裴家内的隐患必得早日解决。

“你都知道了……这本是家丑。”

裴野支吾道:“祖父出事后我便去账房要银子打点,岂料那些泼皮对我百般敷衍,我去寻长兄,他整天不见踪迹,显然在避着我,更可气的就是我那继母小芦氏,祖父信赖她,府内的中馈一直交由她打点,如今祖父落难,她竟然同我说没钱。”

裴野一个外头混日子的少爷哪里懂得内宅里的弯弯绕绕,想必在小芦氏那吃了不少软钉子。

沈菀道:“表哥放心,祖父那里,我已经花了重金打点妥当。”

“真的!”裴野面上一喜,而后又觉得十分愧疚,“……大理寺那些贪得无厌的蠹虫什么德行,我比谁都清楚,你一个姑娘,想必体己钱都搭进去了。”

沈菀柔声宽慰道:“表哥莫要为银钱乱了心思,菀菀在京中有些小生意,钱从来不是问题,眼下小芦氏和你那庶长兄必然会趁机对你落井下石,与其纠缠不休,不如……”

表兄妹二人站在高大槐花树下筹谋着未来的路。

赵淮渊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峦高处,冷眼瞧着二人说话的距离越来越近,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一旁的下属不自觉的摸了摸脖子,总感觉他们九殿下,是想扭断什么人的脖子。

赵淮渊心里不是滋味,沈菀从未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

其实,也有过。

就是那次,要推他掉入万丈深渊前。

他缓缓抽出腰间短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杀了姓裴的。”

他等不及了,沈菀是他永远也解不了的迷,与其被别人猜中答案,拿走彩头,还不如将那些妄图解谜的直接杀掉。

岂料他才踏出一步,暗处突然闪出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的立在面前。

赵淮渊挑眉,竟是沈菀的暗卫。

“九殿下,”影七冷声道,“我家主子说,夜深露重,请您早些回府歇息。”

赵淮渊眯起眼,眸中杀意却未减半分:“她知道我来?还敢当着本宫的面私会野男人,本宫更不能走了。”

九悔蹭的亮出双刀,不客气道:“九殿下恕罪,主子吩咐,您要是不听话就直接杀了。”

赵淮渊轻嗤:“就凭你们两个?自不量力。”

五福傲娇道:“我们自然杀不了您,可真动起手来,您敢杀我们吗?九哥死后,主子性情大变,若是我们二人在殿下的手上出了任何闪失,殿下可担待的起?”

赵淮渊:“……”

头疼,怎么连沈菀养的奴才都如此难缠。

纵然不甘心,可这两个奴才的命赵淮渊当真碰不得。

男人冷哼:“她这点算计人的本事,都用本宫身上了。”

**

沈菀刚回府,就听见闺阁内的小轩窗被人猛地推开。

赵淮渊闪身而入,黑漆漆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像只倔强的猎犬,直勾勾的盯着她。

沈菀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疯,索性也见怪不怪,信手将案上的热茶推过去。

“过门是客,喝吧。”

赵淮渊抿抿唇,双手将茶捧起,忽然就不气了,该死,就连她屋里的茶都闻着比外头的香。

“菀菀对姓裴的小子,可真上心。”

不论沈菀洗手还是换衣裳,一路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吵不闹,就是不满。

“又是贴心上药,又是派暗卫护着,你干脆把他栓裤腰带上,省的牵肠挂肚的惦记!”

“……”

沈菀抬眸,回望着赵淮渊漆黑的眸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能定义他和赵淮渊呢,就算她翻遍过往进来的史料,恐怕也是没有答案的。

究竟要怎么样呢,杀不死、赶不走,稍微试图拉进怀里又被他浑身的刺扎的满身是血。

赵淮渊也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就这样一直纵容他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为所欲为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目前另有一件事更棘手,那就是赵淮渊好像盯上了裴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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