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我跪在床边，用湿毛巾擦拭他胳膊上的淤青。八岁的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右臂上一片紫红触目惊心。
"姐，疼..."许小宝缩着身子，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忍一忍。"我拧干毛巾，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冷静，"不用药酒揉开，明天会更疼。"
药酒？我们家哪还有钱买药酒。上周爸爸输红了眼，把妈妈藏在米缸里的最后两百块钱都翻走了。那是妈妈给人洗衣服攒的，原本说要给小宝买双新鞋——他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大脚趾。
门外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妈妈在做晚饭。她自己的腰上还有昨天被爸爸踹出的淤伤，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在这个家里，疼痛是最不值得提起的事情。
"姐，明天家长会..."小宝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明天是小学的家长会，妈妈答应要去的。但现在爸爸三天没回家了，妈妈得去找他——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怕他又借了高利贷。
"我去。"我说，"我下午没课。"
小宝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可是...上次他们笑你..."
上次。我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铁锈味。上次我去开家长会，那些衣着光鲜的父母们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们看我的旧校服，看我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看我没有爸爸或妈妈来开会的窘迫，就像在看一只误入人类餐厅的流浪猫。
"写你的作业。"我拍拍弟弟的头，起身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和笔记。高三的复习资料堆满了我的床头，像一堵小小的墙，把我和这个破败的家隔开。
我翻开物理练习册，却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小声抽泣。那声音比任何噪音都更能打断我的思考。我盯着课本上的牛顿第二定律，字母在我眼前跳舞，最后变成爸爸挥起的拳头。
"雯雯，吃饭了。"妈妈在门外喊，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一盘炒青菜。妈妈把菜往我和弟弟碗里拨，自己只喝粥。我夹了一半青菜放回她碗里，她愣了一下，眼圈又红了。
"妈，学校要办作文比赛。"我搅着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在意，"一等奖可以拿到大学自主招生的名额。"
妈妈的手抖了一下，勺子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那...那很好啊。"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作文一直不错。"
"需要买一本参考书。"我盯着粥面，"三十块钱。"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小宝屏住呼吸，目光在我和妈妈之间来回转动。
"妈给你想办法。"最后妈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这三十块钱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妈妈中午的那顿饭，可能是小宝的铅笔和橡皮，可能是她藏在鞋盒里最后的一点尊严。
第二天清晨，我在校服口袋里摸到了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妈妈已经出门找爸爸去了，灶台上留着两个冷掉的馒头。我把其中一张十块钱塞进小宝的书包，在他耳边说："中午买个肉包子吃。"
走进教室时，周丽娜正被一群女生围着，炫耀她新买的手链。我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还是听到她故意提高的声音："哟，我们的'补丁公主'来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我保持冷静。昨晚我在日记本上写满了恶毒的诅咒，现在那些字句在我脑海中翻腾。我想象周丽娜的手链断裂，珠子滚落一地，她弯腰去捡时摔断门牙的样子。
"安静，早自习开始了。"陈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下课铃响后，她叫住我："许晓雯，作文比赛你报名了吗？"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这是参考书目。"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图书馆都有，你可以去借。"
我接过纸，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因为愤怒——为什么她要在全班面前问我比赛的事？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异想天开要参加比赛了。
果然，午休时周丽娜就带着她的跟班围住了我的座位。
"听说你要参加作文比赛？"她俯下身，香水味呛得我想打喷嚏，"就你？《我的贫困家庭》还是《如何缝补旧衣服》？"
我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新来的女生身上。林嘉怡，上周刚转学过来，据说是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让开。"我抓起书本想走，周丽娜却一把抢过我的笔记本。
"大家快看！"她高举着本子，"我们的'补丁公主'每天记些什么？"
我的心跳骤停。那本子里有我的日记，有我所有黑暗的想法和诅咒。如果被公开...
"够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林嘉怡上前一步，从周丽娜手里夺回笔记本，"有意思吗？"
周丽娜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新来的转学生敢顶撞她。"关你什么事？"她尖声说。
林嘉怡没理她，把笔记本还给我："你的笔迹很漂亮。"她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看了你上次的作文，写得真好。"
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林嘉怡对我笑了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周丽娜瞪了我一眼，悻悻地带着她的跟班离开了。
那天放学后，我在图书馆待到关门。借来的作文指导书摊在桌上，我却一页都看不进去。林嘉怡为什么要帮我？她想要什么？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这是爸爸教给我的少数几条真理之一。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屋里传来打砸声和爸爸的怒吼。我站在门口，心跳加速。又来了。每次他输钱回来，都要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那是给小宝看病的钱！"妈妈哭喊着，"他发烧三天了！"
"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够？藏钱？我让你藏！"伴随着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墙上。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客厅一片狼藉，爸爸正拽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弟弟缩在角落哭得发抖。饭桌翻倒在地，我攒钱买的台灯碎成了渣。
"住手！"声音冲口而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爸爸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盯着我："哟，大学生回来了？"他松开妈妈，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酒气熏天，"听说你要参加什么比赛？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后退一步，后背抵在门上。爸爸一把抓起我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书本、笔记、铅笔盒散落一地，他抬脚狠狠踩在我的作文草稿上。
"读书？读书有个屁用！"他啐了一口，"老子明天就给你找个厂子打工去！"
妈妈扑过来拉住他："国强，雯雯成绩好，她能考上大学..."
"大学？"爸爸狂笑起来，"就她？就我们这种家庭？别做梦了！"
那天晚上，我蹲在满地狼藉中一张张捡起被踩脏的稿纸，用橡皮小心擦去上面的鞋印。小宝睡梦中还在抽泣，妈妈在厨房里洗爸爸吐脏的衣服。我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这个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作文比赛是我的唯一机会，我一定要赢。
第二天早上，我的课桌上多了一本崭新的作文参考书。林嘉怡坐在前排，回头对我笑了笑。
"我看你昨天在图书馆看这本，"她小声说，"正好我家有多的。"
我盯着那本书，喉咙发紧。接受别人的善意对我来说比接受恶意还要困难。我想问她为什么对我好，想警告她接近我不会有好结果，但最后我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周丽娜走进教室，看到我们互动，冷哼一声。我知道麻烦还没结束，但此刻，摸着那本崭新的书，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希望。或许，真的有一条路可以带我离开这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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