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在稿纸上晕开,像一滴黑色的血。我咬着笔杆,盯着作文题目《我的梦想》,胃里翻腾着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我想看周丽娜跪在地上求饶,想看爸爸被关进监狱,想让妈妈不再哭泣——但这些能写吗?
图书馆的灯光惨白,照在我涂改多次的草稿上。已经晚上九点,管理员第三次投来催促的目光。我合上本子,把借来的参考书塞回书包。走出图书馆时,初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没有直接回家。家这个词在我嘴里总是带着铁锈味。我绕到学校后操场,坐在看台最角落的位置,借着路灯继续写。这一次,我没有按照老师教的模板,而是换了个题目:《困兽》。
"铁笼里的动物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它们会做梦吗?梦见草原、森林,或是撕开饲养员喉咙的瞬间?"我的笔尖划破纸张,"我就是那只困兽。我的笼子是四十平米的廉租房,是醉醺醺的父亲,是永远补不完的衣服和挨不完的打..."
写到第三页时,我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奇怪的释放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涌出来,附着在那些字句上。我第一次如此诚实地写下自己的感受——那些阴暗的、暴力的、不堪的想法。
第二天,我把这篇作文塞进了陈老师办公室的门缝。不是比赛要求的《我的梦想》,而是那篇《困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让人看见真实的我,哪怕只有一次。
两天后,陈老师课后留下了我。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拿出那篇作文,我的心跳快得要蹦出胸口。
"许晓雯,"她推了推眼镜,"这篇...很有力量。"
我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文字很特别,有一种...原始的冲击力。"她斟酌着词句,"但是,"——我就知道会有这个但是——"比赛评委可能更期待看到积极向上的内容。"
我的手指绞在一起。所以还是不行吗?像我这样的人,连真实的痛苦都不配表达?
"我不是要你放弃自己的风格,"陈老师继续说,"只是建议换个角度。比如,困兽对自由的渴望,而不是...撕开饲养员喉咙的部分。"
她居然记得我写的那个细节。我的脸烧了起来。
"你可以重写一篇吗?就按比赛要求,《我的梦想》。"她递给我一叠新的稿纸,"保留你的真实,但加上一点...希望。"
希望。这个词汇在我舌头上显得如此陌生。我点点头,接过稿纸。
走出办公室,我差点撞上一个人。周丽娜靠在墙边,显然是在等我。她今天涂了亮晶晶的唇彩,在走廊灯光下像两片锋利的刀片。
"听说你交作文了?"她歪着头,"贫困生特权?提前交稿?"
我侧身想从她旁边过去,她却伸脚绊我。我踉跄了一下,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周丽娜夸张地"哎呀"一声,蹲下来"帮忙"捡,实际上是把我的书本踢得更散。
"别做梦了,"她凑近我耳朵,香水味熏得我头晕,"你这种人就算写出花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蹲在地上,慢慢捡着书本。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拾起了我的作文草稿。林嘉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她把稿纸整理好,递给我,然后转向周丽娜。
"听说下周篮球赛你是啦啦队队长?"林嘉怡的声音很平静,"真好奇,啦啦队服能不能遮住你背上的痘痘。"
周丽娜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胡说什么!"
"校医室的小李是我表哥,"林嘉怡微笑着说,"闲聊时提到你去看皮肤科。"她转向我,"许晓雯,物理作业借我看看?"
我机械地递过作业本,看着周丽娜气急败坏地走开。林嘉怡把本子还给我,眨了眨眼:"她背上的痘痘是我瞎猜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笑出声。
篮球赛那天,阳光刺眼得像是某种讽刺。我本不想来,但班主任要求全班到场。我缩在看台最后一排,尽量不引人注意。周丽娜穿着红色啦啦队服,在场边领着女生们喊口号,时不时朝我这边投来胜利者的目光。
"下面进行中场互动环节!"体育老师拿着话筒喊,"需要两名同学配合完成罚球比赛!"
我的心沉了下去,因为周丽娜已经举起了手,并且指向我:"老师,许晓雯说她愿意参加!"
全场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僵在原地,血液冲上耳朵,嗡嗡作响。拒绝只会让事情更糟。我慢慢走下看台,膝盖发软。
"另一位是...周丽娜!"体育老师宣布。
欢呼声响起。周丽娜蹦跳着上场,朝观众飞吻。我们站在罚球线前,体育老师解释规则:每人五次投篮,命中多者胜。
"你先来。"周丽娜把球塞给我,脸上挂着甜腻的笑。
我从来没打过篮球。球在我手里像个陌生物体。我笨拙地投出第一球——连篮板都没碰到。全场哄笑。第二球砸在篮筐上弹飞了。第三球,我闭着眼睛扔出去,居然进了。
"运气不错嘛!"周丽娜拍拍手,"看我的。"
她轻松地连进三球,每进一个就朝我抛来挑衅的眼神。第四球,她故意投偏,然后夸张地叹气:"哎呀,手滑了~"
最后一球,她转身背对篮筐,从□□往后抛——球进了。全场沸腾,周丽娜像个NBA球星一样鞠躬致意。我站在原地,感觉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流。
"获胜者是周丽娜!"体育老师宣布,"按照约定,许晓雯要完成一个小惩罚!"
什么约定?什么惩罚?我惊恐地看向体育老师,他却笑着拿出一条红领巾:"蒙眼转十圈,然后尝试走到中线!"
原来这是他们早就设计好的。周丽娜亲手给我蒙上眼睛,在我耳边低声说:"好好享受你的明星时刻,补丁公主。"
黑暗笼罩了我。我开始转圈,数到五时已经头晕目眩。观众的笑声、口哨声、掌声混在一起,像一群嗡嗡叫的虫子。转到第十圈,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踉踉跄跄地迈步。
我撞上了什么人,可能是球员,因为闻到了浓烈的运动香水味。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笑声更大了。我的脚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扑倒——
没有摔在硬地板上,而是被一双手接住了。林嘉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够了,你们太过分了。"
她帮我解下红领巾。刺眼的光线让我流泪。我看到自己差点走到场外去了,而周丽娜和她的朋友们笑得前仰后合。
"谢谢。"我低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林嘉怡陪我回到看台,递给我一瓶水:"别理他们。你的作文写得比她好一百倍。"
"你怎么知道?"
"猜的。"她笑了,"周丽娜的作文全是网络抄的,我见过。"
比赛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经过女厕所时,听到里面传来周丽娜的声音:"...那个林嘉怡,装什么清高!听说她爸是检察院的,专门抓贪官..."
我加快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担心林嘉怡。在这个学校,与众不同是种危险。
作文比赛结果公布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布告栏前,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二等奖名单里赫然写着"许晓雯"三个字。我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恭喜。"陈老师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评委特别表扬了你的文章。"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二等奖意味着自主招生资格,意味着我有可能真的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城市。
"不过,"陈老师压低声音,"他们建议你以后少用些'阴暗'的比喻。"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奖金,五百块。别...别告诉家里。"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笔钱如果被爸爸知道,转眼就会变成赌资或酒钱。我把信封塞进内衣里,贴着皮肤的地方立刻变得滚烫。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切菜。我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她,她手里的刀停在半空,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案板上。
"妈?"我慌了。
"雯雯..."她抹了把脸,"你爸...他知道了比赛的事。"
我的血液瞬间结冰:"他怎么..."
"邻居李阿姨的儿子和你同校..."妈妈的声音发抖,"你爸很生气,说...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他...他不会让你上大学的。"
案板上的菜被染成了淡红色——妈妈切到了手指。我冲过去按住她的伤口,脑子却异常清醒。五百块,加上我之前偷偷攒的两百,还远远不够大学学费。但如果连机会都没有...
"妈,我要上大学。"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冷静,"不管用什么方法。"
妈妈看着我,眼神复杂。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她解开围裙,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布袋,塞进我手里。
"拿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攒的...本来想给小宝买新衣服..."
我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额是二十。总共可能不到三百块,但这是妈妈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妈..."
"嘘。"她捂住我的嘴,紧张地看了眼门口,"别让你爸知道。"
那天晚上,爸爸醉醺醺地回来,看到我在复习,一把抢过我的书撕成两半。
"还学?"他喷着酒气,"老子养你到十八岁就仁至义尽了!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别做你的大学梦!"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书页,突然发现自己在数他衬衫上的酒渍。三个。今晚他至少喝了三杯。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让我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会考上大学的。"我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他抄起拖鞋朝我砸来,我躲开了。这更激怒了他,他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拖到门口:"滚!现在就滚!有本事别回来!"
我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听见妈妈在里面哭喊,弟弟也在哭。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五百块奖金和妈妈给的小布袋,慢慢走下楼梯。
那晚我在学校门卫室外的长椅上度过。门卫老张认识我,默许我蜷缩在那里。我枕着书包,望着天上的星星,第一次认真思考:如果我真的逃出去了,妈妈和小宝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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