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培几人从所长办公室下去的时候,接警大厅已经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了,该出警的还是出警,该接待家属的还是接待家属,只是每个脸上似乎都浮着一缕阴云。
“三点半,”萧培看了一眼手表,伸手拍拍林壹,“换衣服去。”
“嗯。”林壹有些心不在焉。
萧培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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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上的风气依旧没有改变,微博热搜一直挂着,互联网上骂声一片,这一刻几乎全国的微博水军都形成了一股统一的力量,不断艾特几个官方,要求严惩视频中威胁女孩的警察。
网友A:怪不得现在警察的素质越来越低下了,原来是队伍里混进了这种水货。
网友B:派出所嘛,懂得都懂,官官相护的事情看得还少吗。
网友C:那个警察不应该在救人的时候蹭到女生,他自己心里没数吗,都是成年男人了,心眼真脏。
随着事件的发酵,越来越多的网红也开始转发视频发表自己的见解,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一个意思:你救人是对的,但是你不能碰到女孩。
他们站在摄像机前,一帧一帧地对着原视频反复分析。
他们的嘴里说着谴责的话,像极了阴沟里的一条狗,厕所里的一只蛆。
他们的脸上写着两组词,反反复复看过去,好像只能看见清清楚楚的“流量”与“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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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D:也不能那样说吧,救人的时候情况那么紧急,谁一下能想那么多啊。
当偶有反驳的声音出现时,大流里的领导者与跟随者便用无数尖酸刻薄的话语,一点点抹灭清醒者的内心,而后清醒的人不再参与纷争,这场战役的胜利者是那些囿于大流的小人。
“别看了师父,”林壹换好衣服后往萧培那里瞄了一眼,“互联网就是这样的,少看为妙。”
“嗯,”萧培于是退出界面,关了手机,长长呼了口气,搓了把脸,轻松地笑笑,大踏步地走下楼去,“走,咱们去蹲一蹲那几个可疑的年轻人,电瓶车的案子得破,摸清楚失窃的电瓶车都去了哪里,能追回损失就尽量追回损失,一定要给居民们一个交代。”
林壹看着萧培的侧脸,跟着他一起下去。
萧培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但林壹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救人还能被过度解读,凭什么师父要蒙受这不白冤屈,凭什么警察就一定要顺乎所有人的心意,凭什么警察就一定要背上所有的黑锅。
“师父,您为什么当警察?当警察这么委屈。”
“问这个干什么。”萧培淡然地一抿唇。
林壹不语。
直到两人完全混入了大街,变得不再惹眼的时候,萧培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一向淡漠的、没装什么情绪的眸子轻轻闪了闪,眼角的细小纹路似乎放松了片刻。
他容颜不复曾经的愣头青样貌,眉宇间平添几丝成稳,却慢慢同以前的自己重叠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神态悄然变化,好像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新警,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的向往。
他的嘴角提起来一点,道:“我也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考警校,可能是因为情怀吧。”
“哦......”
萧培弹了弹林壹脑门:“其实什么职业都一样,每份职业都有自己的难处,你只看到警察委屈,却没看到群众眼里的光。有时候我也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干下去,但是每次处理完警情,人民群众的事情解决了,我就会很开心。这些事情,等你以后出师了,就懂了。”
“我是替您不公,您本来只是救人而已,那些人凭什么造谣!”
“林壹,”萧培叫了他名字,而后别开脸去,压低了嗓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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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蝉鸣嘈杂,一声拉着一声,街道上人群少了,只有树荫和不断行驶的过往车辆。
萧培和林壹没穿警服,不惹眼,只是先去了阳光小区晃悠两圈,然后晃出了一身的汗,林壹下意识撩起衣服下摆,在无人处擦拭着不断滴着汗水的下巴。
他那件衣服是黑色的,一出汗就特别明显,汗液被酷暑蒸发成了白色的盐,黑色短袖的后背瞬间变得有些邋遢。萧培看不下去,让他在树荫底下等着,自己则转身向一旁的小区商店走去。
“哎师父!”林壹喊了一句。
“等着。”萧培没说什么,只是叫他等着。
林壹便坐在树下烫屁股的石墩子上,开始打量小区的环境。
这是一个老旧小区,小区内的一切似乎都保留着两千年初的样子。掉漆的居民楼外墙,宽宽窄窄毫无规律可言的水泥路,四处乱接的电线,伸出阳台的、挂满了衣物的晾衣杆,以及修葺得并不美观的绿化,一切都仿佛被打上了落后的标签。
一位打扮得并不突出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下楼,给自己的电瓶车开了锁。
她的电瓶车和其他居民的一样,虽然上了锁,却停放在楼下,从五楼阳台上接了一根老长的电线充电。
小区是没有停车点的,这么小的地方,能在自家楼下停电瓶车就已经是极大的包容了。
“给,大热天的吃点冰的解暑。”林壹的脸颊突然被冰了一下,抬眸过去正好看见萧培有些粗糙的右手。
“小布丁?”林壹接过冰棍,撕开包装咬了起来,“谢谢师父。”
萧培不爱吃冰的,也是一身的汗,他只自顾自走到一边,抬头看了一眼二单元的构造。
阳光小区不像现在的新式小区,它老旧,楼与楼之间也没有做好规划,分布凌乱。比如一单元和三单元墙之间的距离连十公分都不到,导致三单元的采光一直得不到改善,几乎一年四季不见阳光。而二单元则处于小区最偏僻的位置,不那么起眼,平时除了本单元的居民,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它。
但是正因为位置偏僻,二单元不像其他单元能从各个方向离开小区,二单元的背后只有围墙,想以最快速度离开小区,只能开着车从大门出。
“这个时间点他们能出来吗,气温都快四十度了,他们也怕中暑吧。”林壹在衣服上擦擦手上滴落的冰激凌液体,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萧培非要这个时间出来。
“看着吧,”萧培眼角藏了点笑意,“我之前跟人打听过租住在里面的那几个人的生活轨迹,都是说白天基本不在家,中午可能回去一趟,一趟十几分钟,然后又出去,一般是在下午的三点到四点。几乎每天都这样,已经有不少中午午睡的二单元住户在睡梦中听见他们家铁门开关的声音了。尤其是住在他们楼上的房东张大爷。”
再从电瓶车失窃的规律来看,目前嫌疑人只在眼光小区及其周边地区作案,偷盗的电瓶车价位多在三千块钱上下,作案规律大体为三到五天一次,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会是他们的预定作案时间。
只是萧培觉得嫌疑人不大可能是小区内的居民,尽管从经验上看,作案者通常会给自己划定“安全区”,这个安全区通常距离作案者本人的住所或常去的地方非常近。而著名的“犯罪圆周假设理论”表明,在一些涉及到命案的刑事案件中,大部分的犯罪人都会“以家为中心”。
“我总觉得这伙人并不具备那么高强的反侦查能力,咱们跟了他们那么久,他们蠢到连看都不看咱们一眼,就那么大摇大摆走了。如果真的是这几个偷的车,早该抓住了,”萧培说道,“所以,我更倾向于,他们可能知道点什么,但真正偷车的另有其人。”
林壹了然。
他刚开口想说什么,便突然警觉起来。
楼上传来铁门开关的声音,因为是老式铁门,在只有蝉鸣聒噪的中午显得很是突兀。
“师父,他们出现了!”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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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穿着紧身的短袖上衣,裤子是黑色的紧身牛仔短裤,脚踩人字拖,瘦得像个麻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嚼着槟榔,然后跳上一辆停放在不远处的三轮车。
萧培拉着林壹在他们下楼的那一刻便钻进了小区灌木丛里,耳边蚊子不断嗡嗡地吵嚷,气得林壹差点一个冲动给了自己一嘴巴,但是被萧培拦住了:“不要打蚊子,忍一忍。”
林壹只得忍耐,心说那几个精神小伙怎么连给三轮车打个火都那么慢,害得自己在这儿被蚊子叮一耳朵的包。
直到萧培见他们把三轮车开出了小区,才拖着林壹起来,两人小跑着,慢慢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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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道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萧培带着林壹远远地跟在三轮车后面,时不时借着路边的树木或者低矮的灌木遮挡,一路竟也跟了不下三四公里,兜兜转转盘下来二十几分钟,上衣是自己的黑色短袖,下面是磨得快发光的警裤,腿都要报废。
“他们怎么跑那么远?”林壹停下来靠在树边,用手扫风,整个人晒得双颊发红,头发全湿透了。
萧培摇摇头没说话,喘了几口气后明显有些不适。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辆往巷子里拐去的三轮车,示意林壹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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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有,有裁缝,有早就被时代淘汰了的修鞋匠,有瓦工,有复刻钥匙的。那辆三轮车停放在巷子口,几个年轻人鬼鬼祟祟跳下去,然后一头扎进了巷子深处。
萧培紧跟着过去,在一处距离年轻人不远不近的钥匙匠摊子前停下。
“刻钥匙?”
“对,”萧培余光扫向不远处猫着腰的年轻人,然后对那个钥匙匠笑笑,随意地把自己身上挂着的钥匙扣摘下来,“您看看这样的能不能刻。”
林壹在一边趁萧培跟钥匙匠交涉,赶紧用手机装着打电话,将手机背面的摄像头对准那几个年轻人的方向。
他正在留意那几个年轻人在干什么,以及周边是否有监控。
那钥匙匠接过萧培的钥匙,皱着眉,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你这个钥匙有点难做。”
“也就是说可以做对吧。”萧培尽量拖延时间,让林壹拍下更多的证据。
“那倒是可以,就是有点难度,你急要?”
萧培双手环胸:“那倒是不急,我就问问你能不能做。”
“能做啊,但是得......”钥匙匠嘿嘿地笑,伸出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表示钱要到位。
“您说个价。”萧培道。
“六十。”
萧培愣了片刻。眼神往几个年轻人那边扫,见人没走,又道:“便宜点,你一做钥匙的开价那么高,生意不好吧,不然你不至于躲在这么个巷子里,也不去公安局备案。”
“我,我这就小本生意,你不做拉倒。”
“老人家,不是我不乐意,实在是太贵了,谁家为了把钥匙出那么多钱啊,有这钱我不如去换锁呢,”萧培道,“我是听这带的人说您手艺好,才慕名过来的。但我看您今天一天也没个生意,我给您开开张呗,便宜点。”
钥匙匠咬死不还价,萧培的目光再次扫向那几个年轻人。
巷子里的人不多,石子路两旁几乎都摆满了裁缝桌和做钥匙、修鞋的机子,也有几个水果摊摊主嫌外面热,加上大下午的生意实在不好,索性把摊子弄进来躲凉快,偶尔有一些上补习班的学生从巷子里经过,到楼上私人开设的小班去跟老师上课。
只见年轻人跟巷尾的那户人家交谈着什么,而后那人进了屋,又出来,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叠红钞票。
年轻人喜出望外地清点,而后乐滋滋地拍拍那人的肩膀,转头便要离开。
林壹终于关了手机,清了清嗓子,对萧培道:“打过电话了,嫂子说她钥匙找着了,昨晚不小心掉进沙发缝里,没落在路上,不用配了。”
萧培顿了半秒,很快反应过来。
他对钥匙匠抱歉地说:“我家钥匙又找着了,打扰了。”
“哎你——”钥匙匠叹了口气,“走吧走吧走吧,真是的,不配就不配,不配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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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巷子的时候差点没憋住笑。
林壹扶着树干:“我说师父,您这撒谎的技术简直是一流啊哈哈哈哈哈哈,不行我绷不住了,真的,您就应该多笑笑,您看您刚才跟我合伙演戏的时候鱼尾纹演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真的特像一个被家里媳妇儿耳提面命出来配钥匙的大冤种。”
“再多嘴?”萧培也没忍住,只能边笑边掐他后脖颈,“那几个人的事都录下来了吧。”
“放心放心。”林壹拍拍胸脯。
萧培看着三轮车远去,慢慢同林壹走在回程的路上。
下午的阳光把大地烤得炽热,人走在路上总感觉脚心都是烫的。
“师父,刚刚明明咱都看见他们交易了,为什么不直接当场给抓了?”林壹说道,“他们还没有作案,但是却拿到了钱,要么是上一次作案的报酬要么是下一次作案的预付,但这种人一般把利益看得特别重,销赃点只有见到了货才能给钱,所以这钱估计是上一次失窃电瓶车的红利。咱们抓了现行岂不是既能让他们下次不再作案,又能提早结束任务?”
“你这个人啊......有点小聪明,但不多。我跟你说做事情不要那么草率,急不来的,要抓就尽量抓偷车的现行,抓交易的现行有什么用?你现在把人抓了,但你手头根本没有能拘他们的证据,过会儿也就放了,除了打草惊蛇之外一无是处,”萧培耐心地说,“而且,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他们有好几个,贸然上前很容易反被他们拿捏,万一人家有凶器怎么办。一般的抓捕行动要么是多对一,再不济也是三对一,咱们贸然冲上去,太危险了。”
林壹刚接了张别人发的广告单,一边折起来扇风一边道:“师父你怕啊?”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萧培无奈地擦了一把额角滴下来的汗,“是为了保护自己人不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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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儿走回所里要花的时间太长,再加上两人都浑身的汗,黏糊糊的实在难受,走了一段之后林壹提出想换衣服。
萧培清淡的眸子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只见林壹衣服全被汗水浸透,头发也湿漉漉的。脸和脖子都快晒出色差了。
“你家近吗,能不能及时返回所里。”
“我家......不在这个方向。”林壹尴尬道。
萧培的声音染上一丝笑意:“谁让你不多带几件来所里的,夏天了,总是出勤,多拿几件放在铁皮柜里以防万一。”
林壹暗道失策。
“回所里换我的,我那儿还有两件,凑合能穿。”萧培走在他前面,影子落在地上,正好被林壹一脚踩过去。
“不不不不用了!谢谢师父!”林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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