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审讯的时候,萧培本来是做好了加班的准备,谁知道这几个嫌疑人除了刚开始有点抗拒审讯之外一直都交代得很清楚,只有钱旭嘴硬,非要萧培给刘大平打电话。
“跟你说了不可能,老实交代,为什么偷电瓶车。”
“警官我求求你你就放我一马吧,我真的是被胁迫的,而且我也不是主使,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钱旭戴着手铐,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萧培。
旁边忙着在键盘上打字做审讯记录的林壹腾出食指敲了敲桌面:“求也没用,这儿是派出所,你当我们执法记录仪里的录像是白录的?哦,还是你以为,警察都得听你的?你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萧培目光落在钱旭左胳膊上。
林壹啪啦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很清脆,无端给昏暗又静谧的审讯室平添一抹压迫感。
审讯室的灯不太亮,记录员手边摆了个三脚架,架着个审讯用录像机,机器打出的暗光浅浅照着钱旭,映出钱旭眼底的乌青和消瘦的面颊。他说话的时候满是信誓旦旦的保证和恳求:“警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偷车,真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次,以后,以后我保证不再犯了!真的真的真的!”
“在阳光小区累计失窃的32辆电瓶车里,有几辆是你偷的?”萧培问。
“这个我真不记得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去,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一报信儿的,真没参与多少。”
萧培手中的钢笔转了一圈,最后啪地落在桌面上。
把钱旭吓得浑身一激灵。
萧培凝视他的左胳膊,又道:“报信?”
“对对对,我真的没有参与偷车,我就是告诉他们小区里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哪儿哪儿停了车,然后我再告诉他们那些车主什么时候不用车什么时候用车,还有哪里哪里有监控什么的,”钱旭满脸真诚,“我真的只是告诉他们而已,不违法吧?”
萧培没说话,林壹冷笑:“不违法?我跟你说啊你这个行为说难听点叫帮凶、同伙,知道吗?还不违法?你以为你没去偷你就万事大吉了啊?要不要这么天真。”
“警官,这我,我也不知道啊,您就饶了我吧,我真的保证,下次,下次再也不做这种事!”钱旭再次恳求。
萧培不予理会,手里的钢笔慢悠悠转着。
他又问:“你既然说你没有参与偷车这一行为,只是通风报信是吧。”
“哎对对对!”
“那偷车的都有谁。”萧培冷冷说道。
“这我哪儿知道啊!”钱旭有些烦躁起来。
萧培轻轻笑了笑:“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话,为什么现在会坐在这里?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你要是自己主动说,那就算积极配合;你要是咬死了不说,非要等到我们警察自己查出来,到时候想再求宽恕就难了。”
钱旭身子微微一抖。
“别忘了你的手机还在所里,如果我们找到能证明你包庇同伙的证据——”
“我说我说!我说!”钱旭双手再次合十,浑身都在发抖,口齿略有不清,“我我我我我真的只是报信,我没有偷车的!是......是王杰!王杰......还有他弟弟王岩,他们动的手,我跟我一起租房子的几个只负责报信和销赃!真的!警官您相信我!”
萧培微微思索什么。
林壹不解萧培为什么不说话了,侧过脸正好看见萧培的目光落在嫌疑人的左胳膊上,于是他自己也跟着看过去。灯光有点昏暗,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知道钱旭这人骨瘦如柴,面相恐怖。
萧培突然点了点林壹面前的桌面,示意他靠过来些。
“怎么了师父?”林壹压低声音,而对面被铐着的钱旭已经受不了压力开始哭了起来。
“你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神态,”萧培皱眉,”从刚刚打死不说到现在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态度变得有点快啊。”
于是林壹慢慢想起今晚破门而入的时候,在嫌疑人所住的出租屋内发现了不少东西。
比如插着一长一短两根吸管的塑料矿泉水瓶,比如角落里不知道谁用剩的锡箔纸,再比如厕所里的针头。
“您的意思是——”林壹顿悟。
“嗯。”萧培朝他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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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萧培看向对面坐着的钱旭,再次问道:“你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去帮别人偷电瓶车?自己找份工作不是更好?”
“警官我有工作,我就是一工地上搬砖的,”钱旭掩面而泣,“但我有老婆孩子,一家三口人怎么可能就靠工地那一两千块钱生活?我女儿还要上学,我真的没有办法才去干那种事......”
萧培审视般看着他。
他用枯瘦的手腕擦擦眼泪,继续说道:“我只能这样了,我老婆又没工作,全家就靠我一个人撑着,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做那种傻事,我真的很想给我家人一个好点的生活啊!警官,我求你了真的,求你别跟我家里人说,我不能给他们知道我进派出所了!我女儿还小,我老婆身体不好,而且家里老人年纪也大了,他们真的不能再受刺激啊!”
萧培颔首,却没有很快说话。
林壹看着他脏兮兮又瘦削成恐怖面相的脸上全是眼泪,心里不免动容,低声对萧培道:“师父,他都这样了,这......”
“林壹。”萧培警告般看林壹一眼。
“我闭嘴,我闭嘴。”林壹小声说。
无情!实在是无情!林壹心里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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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在警察面前掉两滴眼泪,我就会帮你开脱?”萧培眼神一凛,“你说你有一家人要养活,这个我信。但我问你,放着家里不住,跑出去跟几个人拼房,你有什么理由吗。”
“离工地近......”钱旭说。
“行,”萧培笑着点头,而后起身,将一旁记录员手里的物证袋接过,放在钱旭眼前扬了扬,“那我再问你,这是什么。”
钱旭眸光霎时一凝,死死盯着眼前的物证袋。
他突然咬咬牙,伸手就要抢夺,萧培快他一步将物证袋收了回去,依旧站着:“认识吧。”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目光躲闪。
“不用我说,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看?”萧培慢悠悠地踏步,“这上面可是验出了你的DNA啊,你怎么能说不知道?难道你又要说,你是被胁迫的?”
物证袋里封装着一管已经被使用过的针头。
萧培垂眸看着钱旭,而钱旭低着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无声地抽噎。
“为什么不敢看我。”萧培沉声道。
钱旭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下去。
于是萧培转身回到椅子里坐着,也不怕同他耗,就这么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毛。
“我错了,我错了警官,我真的错了,求你别告诉我家人,真的求你了,”钱旭突然间被着焦灼的氛围弄得崩溃大哭,“我没脸见他们了!”
萧培眸光微缩。
钱旭开始不断地用手铐砸桌面,声泪俱下地控诉:“也不是我想吸毒,我......我以前跟别人喝酒的时候就‘中标’过,我不敢跟我老婆说,那时候我老婆还怀着孩子,我不能告诉她啊,然后我就跟着喝酒的朋友......我们四个人一起在阳光小区租了房,之前我是想一边搬砖一边攒钱来,买、买‘猪肉’,但是钱根本不够——”
“后来呢。”萧培问。
“后来,我那几个朋友跟我说,他们知道赚钱最快的方法,就是偷电瓶车,电瓶车上很多零件可以卖钱,但是我,我不太敢,我怕惹祸上身,他们告诉我,偷车的事交给王岩和王杰,我跟阿仔小毛三个人负责报信和销赃,到时候会有分成......”
萧培嗯一声,林壹双手交叠在一起,直勾勾盯着钱旭。
林壹道:“出租屋里的除了你就是阿仔小毛了对吧。”
“王杰也是出租屋的,但他弟弟住外面,就用手机联系,”钱旭比划说,“我、阿仔还有小毛,报信和销赃;王杰跟他弟弟联络好之后就会通知我们什么时候干什么事,然后我们报信,报完信,王杰就把王岩带进小区,他们两个去偷,我们事后再销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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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钱旭又抬起头,恳求道:“警官您能不能不告诉我家人?”
“不能,违反程序。”萧培收拾好材料起身正要走。
审讯室内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萧培走到他跟前看了两秒,摇摇头,而后转身面前一旁协助的记录员:“等一下带他去做个尿检。”
抓人的时候闻见出租屋里的难闻气味,再结合居民反映过的“早出晚归”,猜都能猜出来这几个年轻租户在屋子里头干什么了。
吸毒。
钱旭猛地把手铐晃出哗啦的动静,有些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不!我不!我要见刘大平!我要见刘大平。”
记录员皱着眉,萧培抿着唇看向钱旭:“谁来都没用。不要觉得刘警官亲手抓过你几次,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我告诉你啊,你有那嚷嚷的精力,还不如趁现在想想一会儿怎么跟家里人解释。”
“我不尿检不行吗,您给我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回去,我保证,真的会改正的。”
一个有三次前科记录在案的嫌疑人,正在求萧培网开一面。
“也不能。”萧培脚步微微一顿,拧开门把走了。
林壹见状,也跟着起身,上下看了钱旭一眼,也紧跟着萧培离开。
两人在走廊上停留片刻,萧培接过林壹递过来的U盘,U盘上的钥匙扣被他套在食指上转了几圈,而后他把U盘交给随后从对面审讯室出来的吴小莉:“那边审完了?”
“嗯,都交代了,师父还在里面安抚嫌疑人情绪,他让我先出来找点别的事做,”吴小莉接过U盘,揉揉眼角,“那我现在回去把他们的证词比对一下。”
“行,”萧培温和一笑,“麻烦你了——社区那边怎么样,这几天跟着你师父不停地巡逻,忙坏了吧。”
吴小莉低头浅笑:“一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越做越有劲儿!而且师父人很好,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萧培颔首,眉间流露出些许放松:“保持心态,那我跟林壹去忙了,你今晚不值班的话记得早点休息。”
“好!谢谢萧警官。”说完吴小莉就低着头跑开了,嘴角挂着的笑就一直没下来过。
林壹见人走远,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捅捅萧培胳膊肘:“师父,吴儿是不是对您有点儿意思啊?”
“你眼瞎了吧,”萧培毫不留情地撕破林壹脑子里的警局恋爱剧本,“电视剧看多了?”
“我看得出来,她就是喜欢你,”林壹道,“别不信啊,我高中的时候,隔壁班班花看上我们班长,也是刚刚那个害羞的表情。”
萧培咂摸一会儿:“你要说她跟白予停有点意思我倒勉强能信。”
“为啥?”
“他俩呆一起的时间长,”萧培嘶了一声,感觉自己被林壹带进坑里去了,于是用手里的文件夹轻轻一敲林壹的头,“别老想些有的没的,我就算要找对象,也不会找跟我同职业的。”
林壹挠挠头发,干巴巴应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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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穿过办案区长廊要回大办公室的时候,记录员刚好架着钱旭出去做尿检。
长廊狭窄,萧培同林壹侧着身子站在墙边,记录员将钱旭的手反剪于身后,对萧培道了一声谢便快速架人离开。
钱旭与萧培擦肩而过。
那一刻萧培目光落在钱旭身上,钱旭被记录员压得佝偻起身躯,双手戴铐背在后面,而他紧咬着牙关狠狠地侧着脸,抬眸去看萧培,目光狠厉,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三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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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培领着林壹上楼拿了保温杯又下去了,今晚他俩都不值班,审完钱旭之后两人便要回家。到一楼正要走,林壹却眼尖地瞥见接警大厅公共座位上的几个突出人影。
“怎么了?”
林壹推着萧培闪进楼梯间,还是有些后怕:“师父,是江慧慧的家人。”
楼下的人似乎也看见刚刚那一幕,于是江父索性原地跪下,整个上半身都紧紧贴着派出所接警大厅的水磨石地面,哭得声嘶力竭,不断叫着要派出所还他女儿清白,不断喊着让派出所赔偿自己精神损失费。
那大爷光着膀子在地上又哭又闹,身后的人举着手机直播,他们请了亲戚来拉条幅,长长的条幅上,红底黄字写着冷冰冰的一句话——“荷花路派出所警察猥亵我小女,怨!还我小女清白!”
大爷捶地哭喊:“丧尽天良啊!丧尽天良啊!”
身后的亲戚们也跟着不停地哭,腰上都绑了小腰鼓,咚咚咚敲得整齐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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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接报案的女警察捂着耳朵被吓得不敢动弹,教导员听见动静从楼上一路狂奔下来,所长紧随其后,紧接着更多民警也涌了上去,不断维护着接警大厅的秩序。
白予停忙着跟去其他人一起隔离开大爷带来的那些情绪失控的亲戚,喊得嗓子都要破音:“别激动,都别激动!有什么话,咱们进调解室好好说——”
“我呸!警察都不是好东西!上上下下沆瀣一气!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维护那个,那个猥亵我侄女的警察?”一个大妈仰着脖子大喊。
汪常刚气得直接站在椅子上拿着喇叭叫:“别吵吵!都别吵!这儿是派出所!由不得你们闹!”
何萍去扶地上那光膀子的大爷起来:“哎哟大爷您别这样,地上凉,我们也知道您是为着什么事儿来的,涉事的警察咱们已经决定开会商量怎么处理了,猥亵这事儿,咱也得调查啊是不是,咱们现在是法治社会要讲证据的。”
“我不管!我有证据!视频上他就是摸了我女儿!他一个大男人知不知道这样做对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会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我就要他亲自、当面给我道歉!直播道歉!我就要他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汪常刚从椅子上下来,吼道:“什么猥亵!就一个救援视频?我告诉你啊当时你的女儿,她性命垂危!她马上就要掉到江里去了!我们的民警奋不顾身去施救,这完完全全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规定!”
“救人就救人!他就是想趁机占我女儿便宜!我就这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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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警大厅嘈杂一片,大妈举着手机一边直播一边现场解说,白予停气不过,上前去制止,被大妈失手甩了一耳光,当时情况混乱,白予停只能伸手阻拦,又不敢真的去制服大妈,哪怕那位大妈的行为已经构成寻衅滋事。
白予停是怕再搞出什么舆情来,他知道互联网的风气是什么样的,他怕派出所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可偏偏就是他片刻的犹豫,大妈跟她带来的亲友一不做二不休上前推挤,几个人将本就没站稳的白予停狠狠推倒在地。
“嘶......”白予停抬手去够自己后背,只觉得钻心的痛。
一直被白予停护着的吴小莉跟另一个女警立马上前去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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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壹给看傻了。
怎么还有这样的父母。
那警察,救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那我当警察,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们去救人,去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为了听舆论的斥责?就是为了让舆论来攻击自己?
如果所有救人者都要被某些人戴上有色眼镜翻来覆去地审视乃至于批驳,那么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愿意对危难之中的人或事,伸出援助之手吗。
“师父,您当初就不该救那小姑娘。”
“你说什么屁话!那难道我要眼睁睁看她摔进江里?我做不到,”萧培声音有些哽咽,抬脚就要下去,“我要是不救她,那才真是缺了大德——我这就去跟人父母解释,真的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林壹着急地两只手按住萧培两肩:“不是师父您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呢,平时您不是最能洞察一切吗!现在解释有用吗!那大爷这都直播上了!这小姑娘父母摆明了就是来讹钱的!之前没听那小姑娘说她爹嗜酒还爱赌吗!师父!”
林壹大声吼道:“您之前还说阿明太善良才会坏事儿,您自己也是!清醒一点好不好!这种时候你出面那就是跟自己主动往枪口上撞没区别!网络风气已经那样了,网暴有多可怕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种时候您就别犯傻了行不?”
萧培垂眸看向他:“林壹......”
“师父,我求你了,”林壹把他推进楼梯间的死角处,“现在咱们要想的不是怎么跟人家父母解释,而该是怎么拿出证据来澄清啊,先让网友信服,扭转一下舆论行不行?人父母就是想要赔偿金,你跟他们怎么说都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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