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岚侧过脸去看林壹紧咬牙关开车的神情，没有关严实的窗户漏进来的冷风把人吹得激灵。他直到这时候才依稀记起来今天是小年，所以四周商铺都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只是为了迎接这个有些特殊的日子。
渝安市今年的冬天并不冷。
不知不自觉专案组驻扎在这里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所有的因果，或许都将在今天被彻底终结。
“林壹，”杨岚神色安静下去，“你觉得钱福东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林壹专心地跟着前面特警的车，一时有些愣怔：“什么样的人......”
“嗯。”
“但我并不了解他，我只知道他作恶多端，该受到法律制裁。”林壹说。
杨岚颔首：“这是你对他的全部了解。”
林壹不明白杨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岚却自顾自地说：“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很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父亲当年离奇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可能早就死了，只是尸体还没有找到。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
“您知道？”
“他亲口告诉我，”杨岚说，“当年我从分局被人破格提拔进市局，正式接手前辈们手里钱福东的案子，跟钱福东打过交道。那时候他就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他杀的。但我拿他没办法。”
林壹抿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杨岚忽然笑了，很轻松：“我跟我父亲感情不深，所以除了有些惋惜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你不需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林壹点头：“哦。”
“一会儿去抓捕钱福东，”杨岚眼底闪过一丝悲寂，“多注意安全，必要的时候躲在我身后，我总觉得会出事。”
林壹低低地笑了：“能出什么事，抓个人而已。”
他觉得今天的杨岚很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奇怪。
一路鸣笛的警车跟着特警的车穿过闹市区，路上的人和车越来越少，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弃路段，没有商店，没有公交车站，没有叫卖的行人，什么也没有。
指挥中心让他们将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等待指示。
林壹跟着杨岚计划去执行抓捕钱福东的任务，白予停带人守在外围时刻观察情况。
.
树下，警车里的烟味慢慢浓烈起来，杨岚点起一根烟，眯了眯眼睛：“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一定要拉着警笛过来吗。”
林壹看着他，手里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杨岚突然笑笑：“是为了震慑犯罪分子，让他们缴械投降，顺便给无辜的人们一些生还的机会。跟着钱福东一起逃跑的不见得全部都犯了罪，我觉得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早就被钱福东当成棋子了，钱福东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们。”
“有道理。”林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然后他手指悬浮在手机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
杨岚好奇地看着他。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在通讯录里找出一个人的名字，点开，编辑短信，反反复复编辑数次。
最后一刻，他取消了发送，选了定时。
.
收起手机，整理装备的时候，指挥中心的内线切进来——“行动！”
于是四面八方所有人都鱼贯而出，顺着前方的货轮去了，手里握着枪或是警棍，或是拿着防爆叉和防爆盾。
海面风平浪静，钱福东没有立马乘船离开，而是故意停在那儿，好像早就知道警察会来。
他看着从陆地上一窝蜂冲上来的警察，又看向不远处的山头，轻轻一笑，比了个枪的手势，低声喃喃：“看来是专门给我布置的天罗地网，连狙击手都就位了。”
然后他安静地站在原地，耳边别着一根烟。
他看着站在货轮四周将自己团团围之的警察，嗤笑一下，而后一抬手，货轮自滑道下水，缓缓发动，然后速度慢慢加快。
杨岚双手持枪站在他的不远处，神色戒备。
林壹紧紧攥着手里的枪，咽了咽口水。
海面的微风吹拂所有人的头发和衣服，比陆地上冷太多。钱福东的头发被吹得飘起，西装满是褶皱，后背灌满了寒风。
“都结束了，”钱福东突然狡诈地笑，说话间警察又围上来一点，而他立刻从身后拔出手枪直直射过去，一枪打在民警的脚下，“抓我？我敢做那么多事，就能料到肯定会有今天，不过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特意在这里等着被抓，而不是早早地坐船出国呢？”
林壹看一眼脚下板子上的窟窿，死死抓着手里的九二式，吼道：“钱福东，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把枪放下双手举起来，跟我们回去！”
“哪儿来的毛头小子，”钱福东站在甲板上，看向他，嚯一声，“我知道你，萧培的宝贝徒弟......你要抓我啊？怎么你师父不亲自来，却把你推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就是这么当师父的？”
“你少他妈废话！”林壹双手被风吹得通红，持枪的姿势却很稳当。
.
杨岚不动声色地朝身后欲出动的特警抬手：“暂时别动，再等等，等他放下枪，这样太危险了。”
这种情况下没谁敢轻举妄动随便开枪，因为钱福东的手里也有武器。
特警站在后面形成人墙，将货轮里头的那些钱福东的亲属们与外面的动静牢牢隔离开，里面的人冲破脑袋想出去救钱福东，被特警用人体和防爆盾围成的人墙挡了下来。
里面的人不断咒骂，最角落里坐着个瘦瘦小小的家伙，那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狭小的眼珠不断往外瞟。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又瘦又矮小的人。
.
不远处山头埋伏着的狙击手架起狙，瞄准海面上不断行驶的货轮，再一次聚焦，正好对上钱福东的右手。
在货轮上同样执行任务的杨岚微微侧了侧身子，将钱福东的身影挡住大半，再加上争执时几人站位的不断变化，狙击手根本无法精确瞄准。
头上戴着草的狙击手趴在林子里，眯着一只眼睛：“啧。”
身边的另一名狙击手骂一声：“刚刚你怎么没动静？”
“我能有什么动静，杨支不小心挡着了，难道你让我朝着杨支开枪不成？”
“难搞。”
.
海警开着船在钱福东有可能逃走的各个港口和海道附近守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风平浪静。
钱福东的货轮在海面上行驶。离陆地越来越远，此时此刻的陆地看上去就像一方小小的黑点，再往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水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清澈的蓝，微微晃动，天空很亮，没有鸟飞过。
扫黑和缉毒一样，没有任何事是想想就容易的，这里有人牺牲，有人倒下，然后又会有无数无数的人再次接力，终极目标是“平安”。
人民平安，国也平安。
.
林壹上前一步，到甲板上去：“钱福东，你把枪放下。”
他平静地看着钱福东：“你逍遥法外这么久，也该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了。”
钱福东哦一声，缓缓举起双手：“什么地方？”
“监狱。”林壹一字一顿地说。
钱福东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壹见状顺手给了他一枪托，将他胳膊死死扭向后头去，钱福东痛呼一声，不断挣扎，手里紧紧攥着的枪顺着动作滑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枪掉了，钱福东立马就要挣脱林壹，弯腰去抢，被林壹提前用脚踢开。
.
“别让他拿到枪！”林壹朝底下的杨岚喊道。
杨岚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把枪捡起来，揣在自己身上。
没了武器的钱福东，除了认罪伏法，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除非他跳海。但是海上巡逻的警察不会放任他这样，他一旦跳下去，立马就会被附近的巡逻队捞回来，然后带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先进审讯室，再去看守所，最后进入监狱。
钱福东显然也明白负隅顽抗不是个硬道理，于是在林壹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的那一刻，他嘴唇颤了颤，突然奸诈地笑起来：“我认栽。”
林壹押着他从甲板上下去，轻轻呼了口气——抓捕钱福东，好像没什么难的。
杨岚含笑看着他：“成长了，不错，有警察的样子。”
“杨支，人我抓着了，我......”林壹欣喜，话音未落，角落猛然冲上来一个瘦弱的影子，挣脱了经受过严苛训练的特警，直直朝林壹冲过去。
货轮的船身突然左右晃动几下，海上刮起一阵不小的风，船上的东西晃得乒乓作响，装饰用的桌椅倒塌一地。
林壹反应迅速，拔枪指着朝自己冲过来的人：“干什么！不许动！”
钱福东立马一扭身子，趁乱就地一滚，滚到船上的一侧，丧心病狂地大声笑着：“我被抓之前，还有个礼物送给你们！”
.
是苏小灰。
苏小灰脸色苍白，额角全是汗，站在原地手舞足蹈，嘴里念着些不知道什么样的词儿，直勾勾盯着林壹。
钱福东不断挑衅：“上啊！要不是他们像苍蝇似地一直在咱们耳边嗡嗡嗡，要不是他们一直紧追不放，施酒根本就不会死！苏小灰！你忘了施酒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吗！”
杨岚皱眉，对身边的人道：“把他控制起来！”
于是一部分人跟着杨岚踩着摇晃不断的船的地板，冲过去提起钱福东的两只胳膊，把人架起来控制住，另一部分人自发靠近疯疯癫癫的苏小灰，寻找着能将人制服的机会。
钱福东被控制住之后却依然在给苏小灰火上浇油：“你真的忘记施酒死时候的样子了吗！如果不是这帮人，她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苏小灰，你不想报仇吗！”
苏小灰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全身痉挛地颤抖起来，他尖利地嘶吼，嗓子里发出怪叫。
林壹没想过对苏小灰开枪，苏小灰却突然朝他扑过去，扭打间裤缝里露出一截尖利的刀刃。
苏小灰压在林壹身上，林壹紧紧握着枪，大口呼气，将枪举起的那一刻，苏小灰疯了似地咬住他持枪的右手，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液一股一股冒出来，子弹擦枪走火，一枪放在苏小灰大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苏小灰痛苦地嘶吼，眼底一片血红，牙齿尖尖的，又往林壹脖子上狠咬下去。
两人挣扎起来，杨岚一把放开压着钱福东的手，拔腿冲过去企图拉走苏小灰。
他双手紧紧拽着苏小灰的后衣领就往旁边扯，布料唰一声撕破也不见苏小灰被撼动分毫，只见林壹脖子上和手上全是血，警用九二式在挣扎间落在地上，林壹竭力对杨岚吼道：“别过来！他有刀！”
杨岚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像是终于恍然大悟似地往钱福东的方向看过去。
他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边扶着林壹一边狠狠冲钱福东怒道：“你他妈说了不会动我同事！”
钱福东被特警押着，却气定神闲地笑，用粤语调侃地说：“对不住啦，杨支队。”
“你！”杨岚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最后只能替林壹捡起地上的九二式，保管起来。
本来以为事情到这里就会结束。
钱福东却闲事情闹得不够大，冲旁边呼呼喘气的苏小灰声泪俱下地喊道：“施酒死得好惨啊！她不该是那样的！我对不起你啊施酒......都怪我，都怪我——”
.
海面不断晃动，货轮也是。
血染红了货轮的地板，海水翻涌上来，把暗红色的血液慢慢稀释。
几分钟前，林壹靠坐在甲板附近的地板边休息，杨岚拿着手铐去铐苏小灰。
苏小灰吱哇乱叫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把刀刃锋利的水果刀，尖叫着往杨岚胳膊上刺下去，杨岚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又被苏小灰顺势刺了好几刀，伤在腹部，顷刻间就流出汩汩的鲜血。
杨岚扶着栏杆，闭着眼蹲下去，双手捂着腹部，眼睁睁看着苏小灰逃得飞快，身后的特警追上去的时候，苏小灰已经疯狂地举着刀往林壹的方向去了，货轮的地板被追逐着的人踩出咚咚的闷响，特警的警告和苏小灰尖锐的哭号不绝于耳。
杨岚痛得说不出话，说出的话也很沙哑。
他双唇一开一合，模模糊糊地看着前方，发出碎裂的声音：“林壹，躲开......”
太小声了，没有人听见。
.
林壹被苏小灰拦腰抱住的时候想过制服，但苏小灰看着人矮矮小小，力气却不是一般的大，哪怕是特警过来了也没人拉得动他。
就这样，一刀，两刀，三刀......
十几刀，很重很重地落下，沾满鲜血的衣服颜色被染得很深，海水涌上来，泼洒在船只的地板上，满地的暗红被海水浇透、稀释，散发出经久不散的浓浓的腥味。
林壹挣扎着，但力气一点点流失，他看着眼前的疯子把他摁在地上不断挥舞着凶器，特警七手八脚把他们两个人分开，刀却直直地插在自己胸口，立着。
人受重伤的时候会痛到极点，然后就不会觉得多么痛了。
他感觉不到外界是什么样子，只知道狙击手从远处射过来的一枪放倒了还想反抗特警的苏小灰。
然后他闭上眼睛，最后笑了一下。
是冲杨岚的。
.
杨岚一点一点爬过去，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右手颤抖地按在林壹伤口上，却发现刀口太多，怎么也堵不住往外漏的血，地板被两个人身上的血染得通红，最后杨岚实在体力不支，慢慢趴在地上，右手却依旧紧紧按着林壹的肚子。
林壹只知道笑，很浅很浅地笑。
“笑个屁。”杨岚哽咽着，强忍着身上的痛，然后闭上眼睛。
白予停带着外围的兄弟从另一艘船上过来，让人把钱福东的货轮开走，停靠岸边。
“再坚持一下，”白予停眼底微红，弯下腰握住他手心，“很快就能靠岸，你感觉怎么样？”
林壹答非所问，低声喃喃：“都结束了......”
.
阳光洒在海平面上，很热烈。
萧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他开着车，差点闯了红灯，只知道白予停犹豫再三给自己打了电话，然后自己就冲出来了。
货轮已经停靠岸边。
他从车上下来，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看着先一步赶到的医生，看着地上摆放的一个人。
医生摆摆手，对身边的特警们说：“九点十二分，确认死亡。”
白布盖着那个人的全身。
萧培走到角落里去，紧紧捏着衣摆。
.
手机响了一下，一条定时短信发过来。
——“我觉得我还是在意你，很在意。”
萧培啼笑皆非，手机关上之后，他慢慢蹲下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然后他眼泪掉在被冬日的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面上。
他低声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chapter68：落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