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逐渐明晰起来，当林壹的尸体被带走的那一刻，萧培眨眨眼睛，双手插在衣兜里，抬头看了一眼渝安市的天空。
很晴朗，还能听见海水轻轻涌动的声音，似乎这一切都很安宁。
白予停从船旁边朝他走过去，看着林壹的尸体被送走，然后伸手按住萧培的肩：“难过吗。”
“嗯。”萧培没什么过多的表示，眼底一红，很快这份情绪又被理智和冷静硬生生憋了回去。
陈思明出意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师父。
林壹的事情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无愧于国、无愧于党，他是个好警察，但真的不算个称职的师父。
“萧培，你不用这么逼着自己的。”白予停想了想，却发现这种时候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
萧培淡然地笑笑，抬手点燃一根烟，浓浓的烟味环绕他。
他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摇摇头：“我释然了。”
“挺好。”白予停拍拍他。
片刻，白予停忽然问：“你喜欢他吗？”
萧培没说话，默认了。
白予停又问：“那陈思明......”
“你误会了，”萧培说，“我和阿明什么都没有，当年阿明的战友牺牲前拜托我替他照顾阿明，所以我才对阿明那么好——”
喜欢阿明的是那个已经牺牲的战友。
并非萧培。
萧培：“阿明喜欢那家伙很多年了，但不知道那家伙也对他有感情，我怕阿明知道真相之后受不了，所以一直压着没说。”
白予停过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看见内幕。
看来萧培把这个秘密守得很好。
白予停：“其实林壹在他的工作记录本里留了几句话，是给你的。”
“什么？”
“他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有没有把他当成过别人，”白予停说，“其实他知道阿明的事和你的心结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但他从来不敢问你，怕你一生气就再也不搭理他了。”
萧培轻轻闭上眼。
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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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专案组的其他人顺藤摸瓜查出刘大平的事来。
钱福东和刘大平的往来，杨岚并不是不知道。他在医院动过手术就立刻重返了岗位，带着人开始查刘大平——听说，刘大平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班了。
刘大平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如果刘大平想通了，要跟钱福东一流彻底划清界限，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杨岚猜到刘大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找到刘大平的时候，此人正在家中，已经死了，尸体很新鲜，刚死没多久，死因是烧炭，已经排除他杀可能。
“畏罪自杀。”杨岚想了一阵，还是把事情上报了去，上报了纪委，也上报了省厅的领导。
案子惊动了高层，后来省厅专班调查小组直接介入，纪委也下来了。
杨岚捂着肚子上的纱布，额头上全是汗。他坐在刘大平家门口，想，意料之中的事。
“没事吧，医生说了减少活动，静养，你就不听，白瞎了我们吴儿特意给兄弟熬的汤。”白予停拉他起来，他脚步踉跄一下，嘶一口气。
“我受伤了你也不忘秀恩爱是吧。”杨岚嘿一声，看着他，“你当我稀罕你女朋友的汤？”
“也不知道谁喝得最多，我都没尝过味儿，先让你占便宜，嘁。”白予停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两人推搡一阵，杨岚笑了一会儿，躲开白予停的拳头，转身慢慢在树下靠好，脸色有些苍白：“别动，我要疼死了。”
“刚不还说没事？”
“是我低估了这伤。”
说完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白予停以为他装的，上前拍了几下，人没动静。
“车，快叫车！快点！”
办事的警员七手八脚地围上去，现场有些嘈杂。
杨岚被送进医院接受检查，医生说除了疲劳过度之外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开裂程度太大，还需再次缝合，拆线之前不要下地，也不要做出大笑等容易导致伤口崩裂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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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小组和纪委是在杨岚第二次进医院之后过来的，他们介入之后，这一整起事件也就没有专案组什么太大的发挥空间，所有人都必须要接受调查。
工作人员对刘大平的住所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调查。
他们在刘大平的家中找到了一封自白书，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银行卡。在很多时候，被调查人自杀往往会加大取证的难度，缺失被调查者这一关键证据，很大可能会导致调查无法继续，毕竟死者为大，而死人不能开口说话。但如果调查中的其他证据能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依旧可以认定被调查人的罪行，并作出相应的书面结论或追究其党纪责任等。
调查小组花了很大精力去查刘大平的银行流水、短信，涉案所得款物被一一清点，比如刘大平收受的名贵家具、烟酒、有价证券、各种古玩......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自杀？”医院里，情况刚稳定下来的杨岚被工作人员问道。
杨岚躺在病床上，腹部的伤口还没好。
他捏紧衣角，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刘大平自杀，很多事情都没办法说清楚，调查中能够直接查到的是他自己涉案的部分，而其他跟他有过来往的人，很有可能就此被消除了罪证，拍死苍蝇放走老虎，一人自杀多人受益。”
“你倒是很敢说。”
“经验之谈。”杨岚笑笑，却不见得有多欣喜。仿佛刘大平的死给他带来并不是案件即将终结的圆满感，他自己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心脏好像被捏着，他很不安。
专案组的所有人都被找过谈话，杨岚不感到意外，只是在想自己的未来。
刘大平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因为跟白予停吵嘴导致伤口崩裂再次就医，被看管着，暂时安全，否则刘大平的下场就会是未来的自己。
杨岚腹部的伤像炸开一样疼，头发微微汗湿。
工作人员没看出他在想什么，只官方地说：“谢谢你的配合，你给我们的调查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杨岚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睡过去，工作人员的事情办完也便离开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安静的病房里，他又再次睁开眼睛，坐起来，开始考虑一些事情，内心好像很挣扎。
他在这里听不见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除去接受询问和汇报自己曾经掌握的线索，他每天都在被专人看护，大半的时间都在躺着休息，没有人告诉他外面怎么样了，也没有人告诉他现在案子查到什么地步了，他对于调查小组或是专案组的动向一无所知。
他忽然脊背发凉，马上用医院雪白的杯子包裹住自己，心里越来越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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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程昭的尸体被从钱福东所在的近海别墅中挖出来，那是地下车库角落里的铁笼，被垒上砖块，里面挤满了坚硬的水泥，程昭被封在里面，只露出头部。医生说，大约在三天前，他就已经死了。
一同被找到的还有钱福东赠予钱旭父母的别墅中属于钱旭父母的尸体，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呈现自缢的姿势，室内一片酸臭味，看样子尸体以这种姿态悬挂在客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调查组过去并没有找到其他任何东西，大约早已被钱福东提前转移走。
钱旭的父母一直以来被钱福东严格监控，钱福东能好好养着这两位老人，足以说明钱旭一家到底帮着钱福东做了多少事，又了解钱福东私底下多少秘密。
调查结果显示两位老人生前接到过钱福东的电话，这通电话打完没多久，人就自杀了。
通话录音留存还算完整，钱福东的确是用钱旭的前途逼死了两位老人，他在通话中欺骗老人自己能够捞钱旭出来，但代价是老人必须死，而且别墅里的东西自己要托人去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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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申请回避。”程昭的尸体拉去尸检的时候，唐爻一直推脱，最后由市局的法医进行主检。
活生生的人，被浇筑在水泥里，只露出头，法医解剖的时候发现他胃里的东西太多，生前曾被人逼着进食；还发现他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和骨裂，腿部粉碎性骨折，后枕骨轻微凹陷。
现场的铁笼也被拆解进行检验，最终在铁笼表面发现了钱福东的指纹和掌纹，水泥表面更是留有钱福东指纹的压痕。
钱福东在审讯里，向省厅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交代了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包括但不限于虐待农工、行贿、故意杀人、洗钱、开设赌博场所等。
“钱旭父母的房子是你提供的？”
钱福东点头：“是我。”
“为什么要逼死他们？”
“因为我要搏一搏，有些人活着会对我造成影响。”
“他们死前与你的通话被录音，这段录音现在我们已经恢复了——他们手里有你的什么证据，以至于你要托人去取走？”
钱福东顿了顿，嗤笑一声，摇摇头，道：“账目。”
“你把公司的真实账目放在他们的别墅里？”
“安全，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在我手上，他们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我还可以每天通过别墅里加装的摄像头观察他们的生活起居，只要账目是安全的，他们才会安全。”
工作人员又问：“现在账目被你转移去哪里了？”
“我忘记了。”
他承认了自己逼死钱旭父母的事实，却怎么也不说真实账目的去向，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只好话锋一转，又问起一桩陈年旧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还有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对王建国的儿子王宾下手？”
钱福东双手被手铐铐住，道：“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看他不顺眼，他爹早年下海赚了一点小钱就到处炫耀，他读了中专之后到我的厂里工作，处处抢风头，我只能这么做，教训教训他们一家子——我们是亲戚，但不代表我必须供着他。”
“我们查到当年的这起案件有过撤案的记录，而这是一起公诉案件，不是说撤就能撤的，你具体都做了什么，让这起案子被撤掉了？”
“王建国他老婆报警，说要我好看，我不想坐牢，所以就去找了程闯北，当时程闯北答应我帮我这个忙，给公安局施加压力，再者这案子本来也没证据证明一定是我杀了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掉进正在运行的机器里的，而且当时他也救过来了，后来过了很多年才死的，是他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怪我，”钱福东说，“我头一次做那种事，程闯北和他上面那些领导也有责任，是他们答应帮我撤案的。”
过了片刻，他又道：“一开始我怕王建国的家人跟我们鱼死网破，就找人去砸了他们的房子，又赔给他们一大笔钱，逼他们同意撤案。再然后......我请程闯北吃了海鲜，又打点过上面的人——”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关于刘大平，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工作人员又问。
至于他为什么要收买刘大平，他说：“刘大平是领导的人，我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钱福东交代了自己第一次作案的经过，而三名女尸的案子也已经摸清来龙去脉，最后，他被问及这些年有谁充当过他的保护伞时，他重重地呼气，沉默很久。
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等他说出下文。
他抬起眼皮，额头的皱纹透出一种疲惫和认命的感觉：“马平。”
“哪个马平。”
“渝安市委常委、市人民政府常务副市长，”钱福东说，“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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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闯北坐在看守所的小房间里，看着面前的安全牙刷。
铁门被人推开，他抬眼看过去，是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来找他了。
没等调查小组的人开口，他就说道：“钱福东被抓了是吧，你们要彻查新杭建筑集团，所以现在来问我话？”
“你态度端正点。”知道他是退休的检察官，调查小组并没有咄咄逼人，但依旧严肃。
程闯北点头：“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我知道马平的事情，我也知道钱福东的事情。”
他最终供出了马平和钱福东地下钱庄的交易地点，以及自己、钱福东和马平三者之间各种项目的往来与合作，说出了自己手头真正的账目到底放在哪里。
后来调查小组也的确找到了切实证据。
听说调查小组来了，萧培终于拿出那张被压在玻璃台之下的金榜酒楼会员卡，亲手交给调查小组和纪委。
“我愿意配合调查，这张卡是几年前钱福东托刘大平约我去金榜酒楼吃饭的时候，强塞给我的，当时我猜到刘大平可能跟他们有勾结，与其说是约饭，不如说是威逼利诱。后来......回程的路上我被人袭击，坐实了我的猜测。我怕招来杀身之祸，就一直没有向上举报，但是今天......时候到了，”萧培说，“我没有收受过任何贿赂，问心无愧。”
当时与萧培一同被钱福东和刘大平逼着过去的时候，白予停也在场。
直到现在白予停才明白为什么萧培那会儿跟自己说，不要伸张自己被袭击的事情。
白予停坐在谈话室的另一侧接受询问，说到萧培的时候，他轻轻叹气，告诉纪委，自己觉得萧培背负了太多。
调查结果出来也的确证明萧培确实没有隐瞒，至于之前的那些房产，经查，也不属于萧培。
也就是说，是有人暗戳戳在搞萧培，而萧培是无辜的。
对萧培做出那种事的人具体是谁，纪委还在调查。
事情调查清楚后萧培算是恢复了自由，与白予停一起回过一趟荷花路。
林壹葬礼那天刑警队的人都聚齐了。
萧培没有穿常服，而是一身棉衣，给林壹带了一大袋好吃的零食，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低着头离开——他仿佛与这里格格不入，所有人为了礼貌都穿上了藏蓝色的常服，胸口别着葬礼上用的小白花，虔诚地敬礼，然后摘帽默哀。
唯独萧培，来的时候步履匆匆，零食与花篮格格不入。
之后他就低着头离开了。
与这些参加葬礼的人擦肩而过。
新来的警员很好奇，偷偷问身边的人：“他是谁啊？”
“林壹的朋友。”
“哦，那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对，他们关系特别好。”
参加葬礼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林壹，但死者为大，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有太多人不认识林壹了，所以认识林壹的那些人，忽然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萧培出去的时候掰着手指数过，林林总总加起来，跟林壹认识的——刑警队的熟面孔再加上派出所的吴小莉和白予停，好像也才十个左右。
再抛去已经出事的同事和因事不能到场的那些，能够留下来的就更少。
他悲哀地发现，林壹来这世上走了一趟，一直都是踽踽独行的，看着阳光开朗的一个人，看着和谁都能自来熟的一个人，其实内里也不过是孤孤单单，仅此而已。
低着头，其实只是不愿面对。
他已经接受了林壹牺牲的事实，但心里还是有一些疙瘩，他时常会看着手机里收到的那条定时短信，心里骂林壹傻，也骂自己，觉得如果自己早点把某些无可言说的话说出口，也许林壹的牺牲就不会成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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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之后，马平的事随着调查也渐渐浮出水面，有群众实名举报，说马平非法收受巨额财产，名下有许多房产等。
调查小组的工作人员针对这件事情开了一场会。
“马平家中的地下室里藏匿着八百箱名酒，当时程昭已经察觉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停职之后仍在私下偷偷调查马平，但是被发现了。关于程昭最后为什么会被钱福东虐待致死，这一点我想大约是马平反应过来自己和身边的党羽正在被调查之后，将消息透露给了钱福东，利用钱福东的手除掉程昭。”
“马平名下有六十套房产，都是高奢别墅，光是在渝安市就有十五套，其中三套在近海别墅区，分别是钱福东和程闯北送他的，”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看向前来协助的白予停，“近海别墅区的其中一套房子无人居住，我们查看过了，地下室里的茅台加起来一共八百箱。”
白予停：“太多了。”
“不止，他甚至还往卫生间里倒掉了一部分，除去这些，那间别墅的每个房间都堆满了钞票和名表，跟地下钱庄的交易加起来......具体数额还在清点，很快就能查清楚。不过现在我们能够确定他所收受的贿赂大部分来自钱福东和程闯北，这三个人是一体的，另外还牵涉到不少咱们熟悉的同僚。”
白予停颔首：“谢谢你们。”
“是我们该谢谢你们专案组这段时间的调查，辛苦了。”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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