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时,我正蜷缩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梅梅的短信只有寥寥数语:
"妈妈明天要带我去杭州看姑姥姥。本来不想去,她非让去...没办法。今天走得太累了,想早点休息。晚安。"
我盯着这行字,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打不出回复。这不是梅梅的语气。我的梅梅会在"晚安"后面加上至少三个表情,会抱怨她妈妈又唠叨了什么,会撒娇说明天路上一定要给我带特产。而不是这样...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官方通告。
窗外,京江的夜色沉得像是被泼了墨。远处高楼上的航空障碍灯有规律地闪烁着,红得刺眼。我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踱步。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一定出事了。"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因为睡不着,凌晨四点,我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到了店里。卷帘门拉起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格外刺耳,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我机械地打扫着并不存在的灰尘,把剪刀排列了又排列,直到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分割线。
九点零五分,“欢迎光临”的门铃响了。
我抬头时,手中的梳子"啪"地掉落在地。梅梅父亲站在门口,逆光中我只能看清他绷得笔直的轮廓。他今天没穿常那件旧夹克,而是换了一件挺括的深色西装,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场合——或者是来参加一场处刑。
"叔...叔叔早。"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理发椅的扶手。
他没有回应,只是反手锁上了门。金属碰撞的声音像一把上了膛的枪。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店里突然暗了下来。
"我家对你不薄。"他开口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次来剪头发,梅梅她妈都给你带自己腌的酱菜。去年冬天那件羊毛衫,是梅梅挑的线,但她妈亲手织了一个月。"
我的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那件驼色的羊毛衫我还穿着,袖口已经有些起球了。
"你为什么要搞我女儿?"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在空旷的店里炸开,震得玻璃柜台嗡嗡作响。
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我的心口上。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向前跨了一大步,皮鞋重重地踩在地上,"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三岁发高烧,我和她妈轮流抱着她三天三夜没合眼!她考上师范那天,我偷偷哭了一晚上!"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突然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鬓角已经全白了。
"你家里不管你没关系!"他猛地拍向玻璃柜台,震得瓶瓶罐罐跳了起来,"你可以喜欢女生!但绝不能是我女儿!绝不能是梅梅!"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某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的膝盖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咚"的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碎发扎进皮肤,细小的刺痛却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至少这痛苦是真实的。
"叔叔..."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是真的...真的爱梅梅..."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抓住他的裤脚,语无伦次地倾诉着:"我知道这不对...知道您恨我...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店不要钱不要脸...只要能和梅梅在一起...我会对她好...比世界上任何人对她都好..."
"爱?"他冷笑一声,猛地甩开我的手,"你管这叫爱?让她变成别人嘴里的变态?让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让她连孩子都不能有?"
每个词都像一记耳光,扇得我眼前发黑。我想起小区里那些阿姨探究的目光,想起梅梅妈妈日渐冷淡的态度,想起梅梅哭着说"我们私奔吧"时眼里的绝望。
"我们可以离开京江..."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放屁!"他突然抄起柜台上的玻璃水杯砸向镜子。"哗啦"一声巨响,我的倒影瞬间碎成千万片,碎片像雨点般砸在地上,有几片划过我的脸颊,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色地砖上绽开一朵朵小红花。
"我女儿要做个正常人!要结婚!要生孩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店里横冲直撞。吹风机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剪刀被扔进洗手池激起一片水花,玻璃展柜被整个推倒,里面的染发剂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每一记声响都像直接敲在我的头骨上。我跪在一片狼藉中,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小店被一点点摧毁——那面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复古镜子,那把陪了我两年的理发椅,那个梅梅送我的招财猫摆件...
"叔叔...求您了..."我跪着向前挪动,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滴在地上,"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都行...只要您别把梅梅带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某种我读不懂的痛苦:"你知道梅梅前天晚哭到几点吗?她妈把她锁在房间里,她就那么靠着门哭...哭到没力气了还在抽噎..."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插进我的心脏又残忍地扭转。我仿佛看见梅梅蜷缩在门后的样子——她总是这样哭,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砰!"最后一件被摧毁的是挂在墙上的相框。玻璃碎片四溅,里面的照片——去年冬天我和梅梅在京江公园的合影——被撕成两半。梅梅灿烂的笑容就这样被生生撕裂。
门铃再次响起时,店里已经像经历了一场飓风。梅梅父亲喘着粗气站在废墟中央,西装外套的扣子崩开了一颗,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如坠冰窟:
"记住我的话:要么离开京江,永远别再联系梅梅;要么你店开一次,我砸一次。"
门开了又关,阳光短暂地照进来,照亮了满地狼藉。我瘫坐在碎片中,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块镜子碎片,里面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苍白的、染血的、破碎的脸。
十点整,阿亮和小雨推门而入。门铃欢快的"叮咚"声与店内的惨状形成荒诞的对比。
"老...老板?"小雨的声音变了调,手里的早餐袋"啪"地掉在地上。豆浆洒出来,在满地碎片中汇成一条浑浊的小溪。
阿亮直接冲到我面前,看到我脸上的血迹后倒吸一口凉气:"操!谁干的?报警了吗?"
我摇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小雨红着眼眶找来医药箱,棉球蘸着酒精擦过我脸上的伤口时,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点疼痛算什么?比起梅梅现在承受的,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老板...你倒是说句话啊..."小雨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滚烫的。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收拾一下吧。"
他们面面相觑,但最终没有追问。阿亮沉默地拿来扫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还能用的工具;小雨则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玻璃碎片,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麻木地掏出来,是梅梅的号码,但内容只有冰冷的几个字:"到杭州了。妈妈收了我手机,这是偷偷拿回来的。别回信息。"
我盯着这条信息,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哽咽。阿亮和小雨停下手中的工作,惊恐地看着我。
"老板..."小雨递来纸巾,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摆摆手,站起身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我像个疯子——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脸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创可贴。冷水冲在脸上,刺痛了伤口,却冲不散胸口的闷痛。
走出洗手间时,阿亮已经修好了那张倒下的理发椅。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板,要不今天歇业吧?"
"不。"我拿起扫把,开始清理角落的碎片,"照常营业。"
下午,店里陆续来了几位老顾客。他们看到店里的情形都吓了一跳,但在我平静的"装修不小心打碎了镜子"的解释下,都体贴地没有多问。我机械地剪着头发,剪刀的"咔嚓"声在空旷的店里异常清晰。
傍晚时分,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是陈默。梅梅让我告诉你,她会想办法早点回来。"
我盯着这条信息,突然意识到——梅梅父亲能砸碎我的镜子,能砸烂我的店,但他砸不碎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梅梅隔着千山万水也要传回来的这句话,比如阿亮和小雨默默支持的眼神,比如我胸腔里这颗还在为梅梅跳动的心脏。
"阿亮,"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但坚定,"明天早点来,我们一起把店修好。"
他惊讶地抬头,然后重重地点头:"好!"
夜幕降临,我锁好店门,站在街头望着梅梅家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依旧温暖,却不再有属于我的位置。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把备用钥匙——梅梅曾经偷偷给我的,说她心灵窗户永远不会对我上锁。
现在,那扇窗恐怕要被她父母钉死了。
但我知道,就像梅梅短信里说的,她会想办法回来。而我,会在这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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