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褐色衣裳的女仆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引路，始终离他二人不远不近半丈之遥。
江沅跟在吴沅身侧，被一路上精致奢华的景物惊叹到，不经意间慢下脚步，吴沅也随她停留。
这时那女仆侧身低头等待，也不抬头催促，这般规矩约束，江沅也是头一次瞧见，倒是弄得她不好意思，只好收回目光，紧紧跟上去。
女仆在一处廊前停留，朝吴沅福了福，低语道：“吴公子请在此处稍候，待婢子去小娘子跟前问候，再引公子相见。”
待吴砚回应，女仆才规行矩步地朝廊苑深处走去。
江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抓着吴砚的袖摆晃道：“小砚子！天哪，原来世家贵族府邸是这般样子的。还有方才那婢女，循规蹈矩的，贵族家里头的规矩都这般严格么？”
吴砚也感叹道：“我也是第一次瞧见，都说高门礼法严苛，从家仆奴婢的言行中就能感受到了。”
江沅感同身受地点点头，伸长脖子想往那院里头瞧。
“也不知那李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会不会也是这般规规矩矩的，笑不露齿，食不闻声，就像墙壁上的仕女画一样。”
吴砚见她长脖子都快伸到天上去了，生怕她扭歪了脖，抬起手指，点了她的额头将她缩回去。
“这么好看么，待会儿就看到了，不急这一时。”
“你这么想见她？”江沅揉揉脑袋，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小砚子见他小娘子，你酸个什么劲儿？就像好朋友找了另一个玩伴，不要你了，当然要伤心呀。可是小砚子不只是朋友，是比朋友重要得许多许多的人儿，她更得要伤心了。
“我宁愿被夫子罚跪抄书，也不想面对陌生人。”吴砚叹口气，和陌生的小娘子见面，多少有些不自在，幸好有阿沅陪着他，把他的不安，随着她一言一行给一并发泄了出来。
江沅听他这句话，终于也知道他的局促，先前的别扭一扫而空，又拍起胸脯来：“小砚子别怕，有我在呢！”
吴砚含起笑意，心头暖暖的有了底气。
只见那头女仆的身影浮现，江沅忙放开吴砚的衣袖，恢复低眉顺眼之态，心底却有些淡淡地发虚，听着那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停住。
“吴公子，请随婢子来，小娘子在屋中等候。”
二人随之穿过长廊，跨过门檐，屋内浮起淡雅的熏香，清馨恬淡，一如江沅想象中的贵女闺房。
房内隔着一素白的屏风，女仆引至屏风前便停步。
“小娘子，吴公子到了。”
说罢，又朝吴砚福身，才退出门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尽头，屋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寂得针落可闻。
两人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尴尬的沉寂。
江沅按捺不住性子，想往屏风后探头，吴砚眼疾手快拉住她，向她微微摇头。
江沅只得作罢，眯起眼睛朝屏风中瞧个究竟。屏风中印了一道淡淡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那李小娘子的身影，一点声音也没有，让人怀疑里头到底有没有人在。
江沅朝吴砚作口型道：“李娘子真的在里面吗？”
吴砚摇摇头：“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我瞧一眼？”
“她特意搬出来的屏风，应该是不想直接见面。”
“那我们来看个什么劲儿？连面都见不到，对着屏风说话呀。”
“那就不说话，安静等父亲叫我们离开。”
江沅挤眉瞪眼，似乎对吴砚的撇脚主意不满，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继续作口型道：“看我的！保管你不白走一趟。”
吴砚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却来不及封住她的口。
只听她道——
“李小娘子？你在屋里头么？我家公子在此等候多时了。”
里头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过一会儿，才有一个细细诺诺的声音响起。
“在，在的。”
江沅听这声音羞羞怯怯，可见是个怕生的小娘子，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冷漠淡然，高不可攀的贵女形象，反而让她觉得些许亲近，正和街头小巷中一同玩耍的小姐妹一般，没什么可担心的，更不会吃人嘛！
她鼓起胆子，继续搭话，“李小娘子在做什么呢？方才听到一声响，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是碰掉了一本书。”
江沅暗自好笑，原来这李小娘子这般害羞，倒是可爱得紧呢。
“李小娘子看的什么书呀？”
那头有些心虚，声音越发诺诺道，“不是什么正经的书，还是不让你们笑话了。”
不是正经的书？江沅来了兴致，“可是话本子？”听那边低低地“嗯”一声，越发让她兴致盎然，竟然在这儿能遇到同道中人，江沅谈此话题来可谓是滔滔不绝，说上五天五夜都能不短口的，吴砚早已摸清过她这本性，此时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这哪能叫笑话呢？话本子也是书呀，可比那些枯燥难嚼的正经书有趣多啦！你可不知道，这京都方圆几百里，卖这些闲书的书坊，唱戏的戏馆，还有说书的茶楼，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啦！”
江沅顿了顿，想到什么，接着道，“离这李府最近的书坊可是那东街巷头的清渊书坊，前些日子我才去里头逛过，新出的狼牙泉、吟宣记可好看了，可惜吟宣记看到一半，就被那书坊的老板发现撵出去了，正是精彩的地方呢！”
那边声音也惊喜道：“欸，我才看完吟宣记！”
“是吗是吗，那宣娘逃出府了吗，有没有放下一切，完成她的心愿？”
“没有，宣娘虽然出了府，最后还是回到杜郎身边了。”
“啊？”江沅满心激情碎掉一地，“这都是些什么结局，还不如在中间就结束了，后面的情节如此老套，完全毁掉了前边的好故事！”
“我也这样般想！”
“是呀是呀，要是我来写，我就让宣娘抛弃一切，了无牵挂地游历世上的大好河山，跨一匹青马，背一挎包，独自闯荡天地。宣娘那一身好武艺，本该作个事了拂身去的女侠，抛开那花心的柳郎，她能做得更好，何必锁在那一屋四角天！”
江沅说得激动，这话倘若让李官人这般视礼法为一切的人听去，定会气个仰倒，怒骂女子本该相夫教子，如何像男子一般抛头露面。
的确，江沅的思想算得上大胆开放了，吴砚早已习惯她那跳脱无际的思维，若是平常，任她说上天去也没人管她，可如今，她却在礼法严苛的李府说这番话，还被李小娘子听了去，只怕要祸事。
吴砚此刻只想扭转时空，将她那番话在说出口前摁回肚子里去，可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李小娘子早将此话完完整整地听进耳朵，在心底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这与她所受的家教礼法全然背离，可谓是惊世骇俗了。她也会背着父亲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子，这已然是大逆不道的事了，可外头那人说的，竟让她心生畅快与向往之意。
李小娘子想见那说话之人的期待压过了心底的害羞，慢慢从屏风后踱出来，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我叫慧汝，见过吴公子。”
江沅拉了拉吴砚，见他仍然不吭声，只好代他回答道“他是吴公子，叫吴砚，我叫江沅。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慧汝悄悄抬头，见眼前一个活泼生动的小斯和白衣胜雪的少年。慧汝常年呆在家中，恪守家族训，几乎没出过门，更不必说见过外男。眼前这个白衣的少年，便是父亲所说，欲与结亲的吴家小公子。她在家里这方寸之地，最多不过绣花抚琴，偶尔偷偷背着父亲，让贴身丫鬟买话本子打发时间。
她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这吴公子虽然不爱说话，端的是一副儒雅俊朗的好气质，方才那一瞥，那松挺而立的身影早已入了她的眼，在她脑海中生出千回百转的故事，羞得她两颊润纸般晕染上两簇熏红，在白若凝脂的肤色下更是衬得娇柔百媚，惊叹得江沅合不拢嘴。
慧汝虽说羞垂着脑袋，身子所向却是正正地对着吴砚的方向，显然是期待着吴砚同她说几句话的。
可吴砚却像没瞧见似的，静静地矗在那里不动，倒和他往常里对着天空发呆一般无二。
江沅心中不知原何有些着急，手挪到后方悄悄拉扯他的衣裳，想提醒他一番。
吴砚似有所动，微微偏头撇了江沅一眼，江沅大大方方地拉他和李家娘子接触，脸上半点迟疑的神态也无，倒显得他小气。
此时吴砚心觉有些复杂，有些气恼，又有些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些什么，移回目光，复又垂下了眼睛，一副缩进龟壳的王八，你奈我何的样子。
空气中又弥漫起了一股奇怪的宁静。
江沅不知又触到吴砚哪个驴脾气，他要是倔起来，简直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江沅无奈，又往往对面的慧汝。这李家小娘子真真是富贵窝里长大的，真是人比花娇，那露在锦绣衣裳外的凝肤嫩得像是王家奶奶做的豆腐，也不像她成天撒野在外，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娘子养出了皙白的皮肤，像一个轻轻一碰就碎的精致瓷娃娃。
瓷娃娃脸上开出娇艳的芙蓉花，时而轻抬眉梢，撇一眼对面的佳公子，那一瞬，江沅看清了她的眼睛，眉若含情，顾盼生辉，哪个少年能挡住这般模样呀！
小砚子这颗臭石头，白白错过了她这番好模样。
这分明是对小砚子有意呀！
江沅看着眼前这少男少女，一个心若有情，一个持重静然，仿佛有一种不容于她的气息，将她不由分说地排斥在外，即使近在眼前，却像是再也摸不到似的。
方才谈笑的激情，猝然坠落倒一个低落的底端，那个若有若无的东西又覆在她心上了，压得她有些踹不过气来。
什么嘛，弄得这般死气沉沉的，好好聊天不好嘛。她摇摇脑袋，挥去心底的异样，正准备使出她拿手好戏，活跃活跃这叫人怪异的气氛，门外忽然响起了声音。
“吴公子，老爷们嘱咐您过去。”
屋中的三人齐齐回头，见门口端然立着去而复返的女仆，毕恭毕敬地垂目低头。
吴砚这回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总算有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了。
他回身点了一头，算是作拜别礼，经过江沅时衣袖擦到她的衣袍，吴砚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加紧步伐走出门外，等也不愿等一下江沅。
江沅见他走的那么快，像有什么恶鬼在后边扑食一样，心中微微气恼，还是朝慧汝说了声再见，才匆匆迈了脚步跟上前头二人。
走到吴砚身边，他连头也不转一下，就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江沅鼓起腮帮，好你个小砚子，你要生气，我也不理你了。
难得安静，一路无言地回到前厅。
吴老爷和李官人拍拍肩并肩，贴着椅子而坐，笑声传出了老远。她俩才离开多长时间，这两个老头子就勾肩搭背，好得像做了八百年兄弟似的。
她和小砚子从小到大玩在一起，竟然还讲不起一句话。
江沅在心头嘀咕，只见那吴老爷朝儿子招招手，吴砚上了前去。
“砚儿，和小娘子相处可还顺利？”
“还行。”
那头李官人也逗趣道：“我家慧汝，你见如何？”
“李娘子温婉贤淑，慧质兰心。”
“哈哈哈哈哈好，好。”李官人一双大手自得地捋着胡须，像极其满意的样子。
江沅远远地望着，那李官人一刻也不见他把手从胡子上放下来，这么宝贵他那把须子，也不怕哪天给薅秃了。
还有那小砚子！嘴上说着不喜欢，一副避嫌的样子，连眼睛都不敢看别人的，还不是入了他的眼，温婉贤淑，慧质兰心，不就觉着别人长得漂亮，温柔可人嘛，连她江沅也瞒着！
那头仍在客套来客套去的，那李官人装模做样地不舍道：“吴兄真不留下吃个晚饭？”
吴老爷不舍推托道：“李兄客气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儿个也晚了，我家夫人留了饭，等着我爷儿俩回去呢。”
李官人也呵呵道，“夫人贤惠，吴兄好福气。”
“哪里哪里！”
“告辞告辞。”
“慢走不送。”
众人随吴老爷出府，待听身后大门咚一声关上，吴老爷同时愤然朝后狠狠甩了衣袖。
“这个李忒贼，仗着身份瞧不起我吴爷！瞧不起商贾，别和商贾攀亲啊！”
那旁贴身心腹赶忙给自家老爷降火：“老爷消消气，消消气，我看那李官人同您谈笑风生的，这么会瞧不起您呐！”
“嘿呦，那哪是谈笑风生啊，那是笑里藏刀！这些个达官贵族就爱背地里弄这套膈应人，话里行间，处处都要高人一等。哪会明摆着来，落人口舌。”
“是是是，小人眼拙，下回一定擦亮眼睛！”
一来一回间，吴老爷消了气，回味方才那场交道，却是得意洋洋。
“他李官人就是再瞧不起我，还不是要靠我手里的钱？心理没这个打量，这么会让砚儿去见了他那宝贝闺女？呵呵，等着瞧。”
吴老爷才想起儿子，转头环视一圈，才见到儿子落在后头：“砚儿，今日表现得不错！你见过那李家的小娘子，可喜欢？”
儿子听这话，头也不抬，闷闷地转身就上了马车。
嘿！这小崽子，吴老爷目瞪口呆，今天个个儿都给我脸色看，就看你小子今儿个表现得还算让你老子满意，不与你小儿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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