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黑骨,云背压低,叮铃声此起彼伏。两人影子被风拉长,贴在灰白地上,像两条迎潮上行的暗纹。远处,有更深的鼓点传来,一下一下,像更大的风暴正在醒。
裂缝在前方合又开,像一只眯着的眼。金色从缝里渗出来,沿地势铺成一条浅浅的河。羽片在册页里立起,微微颤,方向稳定地指向那道光。
“走边上。”陆衡低声,判断简洁。
“放心。”谢淮笑,声音轻,脚下却比笑更快。
陆衡伸手,扣住他衣袖一角,把距离稳住了半步。
他们在光边落脚。风像是从地底生长出来,将两人轻轻一托,推过裂缝的边缘。世界在一瞬间改变了颜色——金淡下去,银亮起来,像有人把天空翻了个面。
脚下不再是会回弹的灰白颗粒,而是一块透明的坡面;坡里有无数细小的光流逆着重力往上走,像潮水倒灌。坡底悬着空,目力所及,是深得发蓝的一片。蓝里有星光缓慢漂移,更远处,一束束光带像巨大的风缆,把半张天空系在看不见的桩上。
谢淮抬眼,望见云层下游过一头巨大的阴影——不是云,是“鲸”。它没有鳍,背部生着一圈圈会转的“轮”,每转一格,附近的云就微微收缩,像在呼吸。它侧过身来,腹部那片明光像藏着风暴,雷在其中翻身却从不落下。
“不要站在它投影内。”陆衡开口。他的嗓音在这片空里显得更低,冷静得像一块磨得极薄的金属。
“知道。”谢淮退半步,退到陆衡影子旁边。他们的影子挨在一起,轻轻叠了瞬,便又分开。
风从坡里升起来,带着盐和铁的气。坡上的光流忽然一齐偏向同一侧,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生物一并回头。下一秒,一阵低频的“鸣”从更上方垂下,细到近乎听不见,却把人胸口最深处那根弦拨了一下。
陆衡掌心一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跟那声“鸣”短暂合了拍。这不是理性的判断,而是身体更早一步给出的回应。他把旧册子翻开——羽片没有跳出,却在纸页里向左偏了一点,像在提醒。
“那边。”他道。
坡面末端,有一道银灰色的“风廊”,像是由风织成的桥。廊外漂着一群“鱼”,身体由微光构成,游动时拖出轻柔的尾迹。每当有一条流光触到风廊边,它就会轻轻一震,发出更低的“鸣”,附近的风便被整理得更顺,像有人在梳理水流。
谢淮侧头,目光跟着那些“鱼”走,“像放牧。”
“靠右走。”陆衡说,“跟节拍。”
风廊不稳,走错半步就会被风送到想不到的地方。谢淮却像天生会踩这种步,他脚尖轻轻点着风的脊,像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上走。走到第二段,他忽地回头,笑里带着那点熟悉的坏:“你别分神。”
“我没有。”陆衡眼神没离开前方。但他知道,自己刚才确实分神了一瞬——风从他掌心掠过去,像夜里温着的蒸气,轻轻敲过鼻尖就没了。
风廊尽头,是一块向内凹的风场。风在中央打圈,圈底悬着一座高塔的影——塔身不是石,也不全是云,更像许多层风叠在一起做成的骨。骨骼之间,有光像血那样流,慢而有序。塔的四周悬着许多透明的囊,囊里竟浮着微缩的“云团”,云上偶尔闪过针尖大小的雷。
“听。”谢淮看过去,“它在讲话。”
塔心的“话”不是字,是节拍的组合。长短、快慢、明暗,变成某种可理解的秩序。两人站在风场边,像站在一间巨大的、无形的会客厅门口。门没有锁。
“别同时进去。”陆衡判断,“你先绕右边,看它的反应。”
谢淮点头,顺着风廊右侧横切。第三步,他停下。塔心的节拍轻了,像把耳朵扭向他,又立刻转回去。
陆衡从左侧进,风在脚面上往上爬。他踏进圈心之前半步,塔心的节拍忽然与他掌心那一拍叠在一起,像在对他点头。风很轻,轻得像一只幼兽在他指背蹭了一下。
他们绕塔一圈。塔像在观察两个久别重逢却失却名姓的人;它不急,风也不急。每走过一个方位,风就把不同的“话”轻轻放到他们肩上:有的像雨打过窗檐,有的像潮水退尽后礁石上那一点点冷光,有的像远航船队互相招呼时吹的短哨。那些“话”中有两段显然更接近人类能懂的节拍——一段在陆衡左侧脊椎靠上的位置轻轻叩门,一段在谢淮的颈侧跳了两下。
“它在对我们各自讲话。”谢淮说。
“记着。”陆衡道。记的方法很简单——他把两串节拍按次序用清短的呼吸记回胸腔,让身体先记住,脑子再补。
塔心的光忽然一收,像是“会客厅”准备闭灯。风场边缘的透明囊一盏盏暗下来,远处的巨鲸也把腹部那片明光压到只剩一线。天空上的风缆换向,整片空域像在深呼吸之后进入一小段平静。
“撤。”陆衡判断。
“好。”谢淮应。
他们从风廊退回透明坡面时,坡里那股潮水般向上的光流忽然一阵乱——不是惊慌,而像是在给两个人让路。风把他们轻轻托上坡沿,落脚处,一枚类似“种子”的透明小体不知何时粘在了旧册子封角。它圆、轻,里面悬着一粒黑点,像极小的瞳仁。
“它跟上来了。”谢淮笑,眼睛里那点危险的亮又起。”
“别碰。”陆衡皱眉。谢淮把手插回风衣兜,像顺手把自己的冲动也塞了进去。他收着笑,迈步在前,又停了一下,回头,“听到了吗?”
鼓点再一次从远处传来,比来时更深也更稳,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队伍正在穿过星海的风场。鼓点的方向,与他们来时的路相反,像从更高的层里落下。鼓点每落一下,天上那几道风缆就轻轻颤一线;风缆一颤,鲸背的“轮”便慢了半拍。
“它们在召集。”陆衡说。
“召集什么?”谢淮问。
陆衡望着远处。远到快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座城市的轮廓正在从蓝里长出来——不是钢筋,而像是由风和光堆起的一座环城。城门的位置低低垂着一条旗,那旗不是布,像一条被削薄的云。
谢淮盯着那城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弯起:“走。”
“记住刚才节拍。”陆衡又叮嘱。
“我记得比你快。”谢淮偏头。
“别逞嘴。”
路又开始缓慢下倾。风把他们的影子拖得更长,落在坡里,像两条被潮水抚平又露出的旧线。他们一前一后走向那座由风和光搭成的城,沿途的“养风鱼”在他们身侧穿梭,偶尔有一条停住,像在认路人,一会儿又走;更高处的“雷鱼”贴着云背远远滑过,尾丝微微拖下,在两人头顶合成一道极短的弧。
他们靠近风城的边门。门边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由透明的薄片和极细的丝连成,风一过,“叮”的一声极轻极清——那声音像从很久以前吹过来,敲在两人耳后骨的同一处。两个人几乎同时停住,彼此对望一秒,又同时移开视线。
“进去。”陆衡先迈步。谢淮挑挑眉,然后紧随而上。
门后,是一条由风构成的廊。廊里悬着许多像“标记”的符,符上没有字,只有风的纹路。每当有人从下面走过,某些纹就会亮一瞬,像在确认一个贴在骨头里的名字。两人一进门,廊的最末端便有一枚不大的纹轻轻亮起,亮得并不张扬,却正好照出两人的侧影。
风从地底升起来,托着两人的脚,带着盐的味道。风铃又轻轻一响——这一次,响声更靠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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