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舅爷已年过七十，是少有的高寿老人。
这样的老人在县衙都是要登记入册的。
不说官府衙门重视，就是平常来往的乡邻，见了都要问一声，“您老人家近来可好？”
谁家有个高寿老人，自己不用显摆，旁人都知道这家人是有福气又孝顺的！
黎家舅爷幼时也没少吃苦，可待他年岁长起来，也做过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被征召做运粮的车夫，许多将要坚持不下去想着不如一了百了的时候，他低头看看脚上的鞋身上的衣裳，扭头见身边年幼的弟妹个个做事帮工，又咬牙坚持下来。
在他心里，有什么比得过家族兴旺家庭和睦的？
分家？断亲？他活了七十年，想都没想过！
“长锦！你糊涂啊！”黎家舅爷气道。
林长红本来还心有惴惴，想着支使子侄偷偷去请了林长青来，虽不能压过黎家舅爷，但也能把自己摘出去。现在见黎家舅爷比谁都在乎家族，立刻就要狠踩林长锦几脚，“黎家舅爷，长锦可不就是糊涂了！一家子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是分的开的！”
林长锦跪在地上，咬牙说不出话。
他已经四十多岁，不是那些年轻汉子，可以意气用事，可以在人前争执，可以悖逆长辈，可以不管不顾。
舅舅训话，他就听着，可是家一定要分，他弟弟长盛，侄女小雨，他一定要护着！
“舅爷爷！舅爷爷！您要打要骂就打我骂我吧！”林小雨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黎家舅爷的腿哭道，“是我不好，我爹上山时我没拦着他！我没拦着他啊！”
林小雨自出生就比别人难养，林长盛为了她没少奔忙，其他人也是费心费力。黎家舅爷在她满月时来看她，送来了一只母羊。
那时候家里还买不起，那只羊还是他拉着脸同老友借来的。
黎家舅爷知道人的命都是天定的，当年林小雨的娘桃花去了是命，现在他外甥去了也是命，怎么能怪到一个孩子身上！
那是她的亲爹，她相依为命的亲爹啊！
黎家舅爷抹了把脸，拉着林小雨要她站起来，“说的是什么话？啊？你这话是戳舅爷爷的心呐！再不说了，咱再不说了……”
他心里难过，那分护犊子的心更是强了几分，他心里明白着，林长锦是为了林小雨。
以前，他总以为亲人宗族心力往一处使，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可人的五指有长短，人的耳朵长两端，哪里就能长久的一块儿呢？
磕磕碰碰地事常有，只要家不散，其中的人受些委屈也无妨，只要当家做主的明事理，日子总会越过越旺。
林长红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也只有几分道理！
他是林家四房的舅爷，不是林家的舅爷，谁有理谁没脸，谁亲谁疏，他还分得清，还没有老糊涂！
“长锦，你也起来，长繁长华，孩子们，都起来。”黎家舅爷深深看着他的晚辈们，一个个都长起来了，往后是要经事做主的。
做长辈的，只有支持他们的，没有拆台拖后腿的。
“断也好，分也罢，你自己定了罢。”黎家舅爷长叹一声，表明了舅家的态度。
无论他外甥们作什么决定，整个黎家都帮着助着。
所谓宗族亲友，难不成他们黎家就不是亲人了？这群孩子身上就没有他黎家的血了？
林家认不认是林家的事，黎家人认！
林家其他几房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这就同意了？这就不管了？
林长红咬牙上前道，“黎家舅爷这是说的什么话？长锦不懂事，一时意气罢了，若是真分了家，长盛埋在哪呢？长锦手里的地风水可是不大好。”
林长岚也帮腔道，“是啊，按族里的意思，长盛还埋在祖坟了，他姓林，我们林家就不会不管他。至于分家的事，往后咱们再慢慢说，总不急于这一时的。”
黎家舅爷并不想听这些，他都七十了，什么事没见过，什么道理没听过？一件事这个人说这样，那个人说那样，一个道理正反着说都讲得通，人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认自己想认的。
“没地怕啥，黎家祖坟的地大的很，这边埋不了，就拉我那去！黎家有的是人手！有的是地方！”
什么？埋黎家祖坟？
这不是打林家的脸吗？
林四爷爷当初也不是入赘，林长盛姓林了一辈子，到了成了黎家的人了？
这让往后村里的人怎么看！让林家的人还怎么见人！
林长红急了，“黎家舅爷，这……这不合礼数罢。”
黎家舅爷并不客气，“礼数？什么礼数？你们林家是知礼守礼的人家？我怎么没瞧见一个媳妇女人来帮忙？怎么不见你们当家的族长来祭拜他的弟弟！”
林家的人心里各自不平，且不说昨天闹了那一通分家后还该不该来，就是他们想让媳妇女人来也不敢啊，是远着势弱的四房，还是得罪掌管祖产的族长他们还能分不清？
就是族长也是一把年纪被林三爷爷打了，这才不来。
但是他们哪里能说这些，丢人不说，同四房的舅爷在林长盛灵前争起来，岂不是又坐实了林家不知礼数？
林三爷爷在灵堂门口听了一会儿，把事情都捋明白了，也让黎家舅爷给四房撑了腰，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哥哥，你听我说几句？”
黎家舅爷深知林三爷爷的脾气秉性，对他并无意见。
“老哥哥，且不说长盛姓林的事，只一件你也要想想，长盛家的桃花还在林家祖坟里，你让他们埋两处，离得这么远，小雨以后可怎么办？往后你让长锦几个人又怎么办？黎家的祖坟大，可能埋了四房以后所有的子孙？”
黎家舅爷哪里不知道这些难处，可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外甥被往死里欺负吗？
他张口要说话，又被林三爷爷堵住了话头，“长盛这会儿既然不适合进林家的祖坟，那就不进。咱们另寻地界去。早年间老四催我买了块儿地，不大。你也知道我不种什么庄稼，侍弄不来。那是块儿开阔的坟地，官府盖了章的红契。”
“老哥哥，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就让长盛埋我那，等我也去了，我俩一起做个伴儿。”
林三爷爷话没说完，就已惊了一院子的人。
林家的人都知道林三爷爷手里有块儿地，谁不眼馋？
林三爷爷无儿无女，只等他百年之后，还不是都落到了林家人手里？
现在林家四房为了林长盛要分家，林长盛又要埋进那块儿地里，往后这地岂不是就给了四房了？
那可是块儿上好的地！比那什么西山林地好得多！
林长锦几人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林三爷爷这么向着他们，岂不是连带着和林家族里闹翻了？
黎家舅爷也清楚得很，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是林三爷爷的依仗，是他的立身之本呐！
林三爷爷却是不管众人的脸上色，直看着缩在人堆儿里的胡半仙，“胡半仙，你可还记得那块儿地？当年你爹带着你去看过，那可是块儿福地吉穴？”
胡半仙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年轻，跟着他爹跑，他爹帮着林三爷爷看的风水。“是福地！是福地！”
林三爷爷又扭头冲着林长华说，“长华，你跑一趟，带着‘八仙’去，时候不早了，早早定下来罢。”
林长华忙弓着身领着付岗头他们出去了。
林长岚林长澄上前就要拦下‘八仙’，把这事压下来却被林长红暗里拉了一把，没再动作。
院子里的人一时没了言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乱了阵脚。
林三爷爷走进灵堂，转身对着林家的子侄们道，“二房的，别愣着，平白耽误了时辰。”
林小雨等人也进了灵堂，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林家二房的子侄们脑袋合心都空空荡荡的，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的地进了灵堂接了线香。
“林家二房众子侄祭拜——”
“跪——”
林三爷爷高声唱念，声音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旁人看他都变了。
不管是算计落空了的，还是承了恩情的，谁都要认一件事。
林三爷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从前的，现在也是。
外头林家大房的人坐不住，从院子里撤出去，走了。
林长岚一出了林长盛家就急道，“二哥，你刚刚拦我们做什么！”
林长红瞪他一眼，此时并不接话。
他们各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直走到族长林长青家里头，两方碰了头，又细细地把刚才的事说了。
林长青沉默了好半晌才道，“长红做得对。”
林长澄不解，“怎么说？”
“事情走到这一步，林长盛不埋林三爷爷那，就是埋在黎家，现在岂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况且只是埋个人，又没说现在就转到四房去，你们那时候闹起来，才是揭了面皮丢地上，彻底没指望了。”
林长岚一拍大腿，不禁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过分冲动。
“只要地没转出去，以后咱们是把坟迁进祖坟里还是别处，不都还是咱们说了算？”林长青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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