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林长繁不可思议，“外边那个？他来干啥？他也能登林家的门了？！”
林成材口中的“外边那个”，指的是林二爷爷早年在外头与一个苦命女人生下的孩子。
当年为这事闹得天翻地覆，林二奶奶以死相逼，死活不肯认。那孩子最后被偷偷送到镇上的一户人家养大，在林家是个不能提的忌讳。
林家四房几兄弟虽是晚辈，也隐约听过些风言风语，说那孩子的娘是个暗门子，生下了孩子后就一头碰死了，只求林二爷爷把孩子养大。
林家正经的子孙从不与这个“外室子”来往，怎么今日他竟能和族长们坐到了一处？
林长繁不管这人到底咋样，他就觉得这人是没资格参与林长盛的丧事的，不管二房里啥意见，反正他可不让这人给他二哥磕头。
林成材趁林长锦几人心事重重，猛地把胳膊抽回来，自己一转身儿跑了。
他也不愿意跑这一趟啊！可族里的人个个都支使他，只恨自己投胎晚，慢了一步，成了长房里最小的那个！
林长繁见周围没有外人，也不忍着了：“他们这是闹得哪一出？想往二哥脸上抹黑吗？！趁着这事给那人过明路？”
林长锦也不由得往最坏处想去——林二奶奶这几年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难不成是撒手不管，或者被说服了？他们这是要趁乱，把那个“外室子”的名分给坐实了？
现在他们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既然这样，多思多虑也没有用处，“他们如何，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只一件，把老二的后事办得体面，别让人欺负了去！”
林长繁、林长华重重点头。
即使林家要认下这人，也是林家二房脸上抹黑，他们四房离祠堂远，这些年又不同其他几房过分亲厚，自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若是闹得难看了，就不许人来拜罢了。
兄弟几个匆匆套上林大伯娘洪霞赶制出来的孝服，领着刚被从镇上酒坊喊回来的林大志和早躲在背人处狠哭了一场的林二勇，一行人往族长林长青家去报丧。
按规矩，报丧人不可进家门，需在门外禀告。
可到了地方，不待林大志叫门，族长林长青的二儿子林成栋早在院子里等着了，见他们来了，直把一行人都拉进了院子。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林大志和林二勇不明所以，虽然心知有异，却也只能边走边看。
林长锦深吸一口气，带着林长繁和林长华进了屋子，刚一踏进去，心里就暗道不好。
几个堂兄弟都在屋子里，虽说脸上都挂着悲戚，但眼睛却都移转开，竟是不肯和人对视。
更扎眼的是，屋子一角竟站了个三十多岁的陌生汉子，怀里抱着个裹得严实的婴孩，那人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悲色，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想要上前亲近攀谈。
林长锦强压下自己心里翻腾的念头，领着弟弟们在屋中站定，朝着端坐堂上的林长青躬身，声音沙哑，艰难开口：“大哥，长盛……他去了。”
林长青端着族长架子，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并不接话。
倒是一旁坐着的林二爷爷，两眼直瞅着兄弟几个身上的孝布，确定了那个倔汉子林长盛确实是死了，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长盛是个好孩子啊，可惜，命薄。”
“他这一走，身后事可不能马虎。他没有子孙送终，香火眼看就要断了，这像什么话？当初要他娶，他不肯娶，现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能只眼睁睁看着。”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屋里那个抱着孩子的汉子，图穷匕见：“这是我的小儿子，林富贵，他心疼他长盛哥，愿意把他这刚出月的儿子，过继给长盛！如此一来，长盛也算有后了，有人捧盆摔瓦，有人扛幡引路，这丧事也能办得风光体面，不至于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过继！！！
原来他们是想趁着这事给林长盛过继！
林长盛都死了！死了！
这都逃不过他们的算计，竟是又被盯上了。
他们不光要拿了长盛的钱财家产，还想要借着这事把那人引进门来！
林长锦来时不是没想过！
家里没有子嗣的人去了，族里都要给过继个孩子承袭血脉，一来也能护着家里的女眷，不让外人轻易欺辱了去，二来还能在清明年节祭拜，不至于死了没几年，连名字都不记得了，三来男人都是顶门立户的，若是家里没个男人，也就是“丁”，衙门官差是要过问的。
是以，人人都想生儿子抱孙子，添人口旺家业。
可他刚以为林富贵是同他们一辈的！总不至于让这个“弟弟”做“继子”！
现在好了，他是不做，他儿子做！
林长繁是个暴脾气，猛地上前一步，指着林富贵的鼻子怒骂：“放屁！你说这来路不明的野种和谁是兄弟？！过继？谁同意了？！我二哥尸骨未寒，你们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抢家产，吃绝户？！”
林二爷爷被林长繁一句“野种”气得浑身发抖。
野种？那是他儿子！是他的种！
他杵着拐杖“咚、咚”叩地，恨不得把拐杖敲到林长繁脑袋上。
“混账！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他高声叫嚷，想把那句“野种”盖上。
“当初是长盛自己犟着不肯续弦生子，这是他的不孝！你们几个做兄弟的不劝反纵着他胡闹，是你们不仁不义！现如今，族里念着情分，愿意替他收拾这烂摊子，我老头子更是舍了自己的亲孙子，过继给老四这一支顶门立户，你们不感激，竟还敢在这里胡闹！是非不分，不识好歹！”
他发起怒，说得急，一段话说得气喘吁吁。说完还是不解气，又站起来颤巍巍地指着门外，高喊开祠堂、请家法，直要将这“不肖”的几人狠打一顿，让他们开不了口只能点头，才好遂了他的心意。
众人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二叔。”
一直沉默的族长林长青，终于在此刻开了口。声音不高，却让乱糟糟的众人找到了主心骨，瞬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林二爷爷虽然年长，是长辈，却不得不在此事上给林长青几分面子。
他毕竟不是族长，传宗接代一事还需林长青来敲定才是。
方才在屋内，他已与这位族长侄子“推心置腹”地谈了许久，老五不出面，可五房的也都点了头，都认为给林长盛过继一个儿子，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安排。
一来，林长盛香火得续，这一支不算绝后，往后清明忌日，坟前总有一碗饭，一盏酒，有个人哭，有个人烧纸祭拜。
二来，林长盛这些年辛苦操持，陆陆续续积攒下三间房屋和十二亩田产。这肥肉，岂能眼睁睁看着被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带到外姓人家去？
三来嘛……这过继的人选一旦落定，那偌大的家产，叔伯兄弟间，谁还不能跟着喝上一口汤了？
林二爷爷自觉大事将定，他做长辈的就是放晚辈一码又有何妨？于是他自己又坐了回去，绷着面皮只等林长青一锤定音。
林长锦兄弟几人，也齐齐将目光投向林长青，等着这位一族之长，能为他们、为死去的林长盛，主持一个公道。
院子里，半大的林二勇紧紧挨着哥哥林大志，两个孩子穿着孝服站在冷风里，并不知道屋子里的人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吼在叫什么。
他们不是头一回经历丧事，却是头一回感到这种浸入骨髓的悲伤和茫然。
二叔林长盛，不同于父亲的沉稳、三叔的爆烈、小叔的温吞，他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去镇上会给他们带零嘴，也会把他们扛在肩头看热闹……可现在，人没了，一切都没了。
林二勇心里酸得厉害，但他不肯让眼泪掉下来，跟自己较劲儿。他哥刚和他说，亲人哭得太狠，走的人会舍不得，会在人间流连，变成孤魂野鬼受苦。
他不能哭，不能让二叔走得不安心。
林长青皱着眉头沉吟半晌，仿佛每一个字都需仔细斟酌：“长锦，逝者为大，眼下一切以让长盛入土为安为重。过继一事，倒是应当应分的。”
林长锦三人满目怒火，林长繁更是有了要指着他骂的架势。
林二爷爷老神在在，屁股更是坐实了几分。
林长青又话风一转，“我看……二勇这孩子，年纪正合适，又是长盛的亲侄子，在他眼跟前长大，血脉相连。让他过继给他二叔，承继香火，你看……舍不舍得？”
“过继？大哥，你说让二勇过继？！”
林长锦不可思议，他原以为族长至少会呵斥林二爷爷那荒唐的提议，却没料到，这把火已经点燃，是不会轻易熄灭了！
林二爷爷也愣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林长青会临时变卦。
过继可以，过继富贵的儿子不可以。
“长青……”林二爷爷气急败坏，就要些说什么。
林长青却抬手压了一下，让林二爷爷不要说话。
其他几个人神色更是精彩，惊讶，沉思，诧异，暗喜，各有各的想法。
林长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也叫苦不迭。
他何尝不知道这几年二房为了这个“外室子”闹得鸡犬不宁？林富贵以前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在二房里，他只当看不见，乐得让二房自己关起门来吵闹。
可林长盛死得太不是时候，像是专门给林富贵的儿子腾地方的。一下子让他二伯抓住了“绝户”这个由头。
他早想着给林长盛过继一事，族里的谁家没想过？日子过得贫苦的想讨口饭吃，日子过得顺当的也想沾点油水。便是自己，也想过把家里的小儿子过到他名下，可自己年长，儿子再小也都渐渐大了，年岁不合适了。
这一回竟被林富贵抓住了机会！
林长锦几兄弟看不上林富贵的儿子，难道他林长青就看得上？难道其他人就真心愿意？既然大家都心怀鬼胎，那不如顺水推舟，让林长锦自己的小儿子过继过去。
如此一来，既堵住了林二爷爷口，全了家族的体面，又能彻底地解决了林长盛无人送终的难题，还避免了家产彻底落入那不清不白的“外室子”一脉……
如此好的法子，自己能想出来，众人该谢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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