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四房这一支共有四个儿子。
老大林长锦底下有两个儿子林大志林二勇，老二林长盛底下只一个女儿林小雨，老三林长繁底下是一女一儿林芳露林大山，老四林长华刚成亲不久，妻子正怀着身孕。
如果说非要过继，掰着手指头算，也就只有林长锦家人丁多，能匀出来一个。林长锦要是再努努力，指不定还能生。
林长青自觉自己是为了林长盛打算，又给了林长锦天大的好处，且姿态公允潇洒，绝不是那吃相难看的恶人。
林长青端起旁边的茶碗喝了一口，摆出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只等林长锦点头答应。
可他哪里知道，林长锦压根儿没想过要给弟弟过继！
不是他不舍得儿子！自从林长盛决意不再娶亲，他就没少和弟弟儿子们念叨给林长盛养老送终的事。
如果是林长盛自己开口，他一百个愿意！
他是舍不得委屈了地下的弟弟！更舍不得委屈了孤苦无依的侄女林小雨！
林长盛生前曾背着人和他说：“大哥，你放心，我给小雨攒嫁妆！只有比人多的，没有比人少的！我得让她风风光光，在婆家挺直腰杆子！”
这还是前几日的事，现如今尸骨未寒，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就要联手把林长盛的家产夺了去，一起欺负他唯一的女儿吗？
林长锦忍无可忍：“族长！你什么都想到了，香火、田地、宗族体面！可你怎么不想想你的侄女小雨？！我弟弟长盛他唯一的血脉！”
林长青觉得这指责实在是莫名其妙。
林小雨？他只在早年过年时，见过那个跟在大人身后、穿得干干净净来拜年的小丫头，往后年岁渐长，女孩家不便抛头露面，也就不再来了。
倒是家里女人们偶尔提起，说是个眉眼灵秀、见人就笑的讨喜孩子。可再讨喜，终究是个女孩，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是外姓人。她的婚事以后再做打算，哪里需要他现在来操心？
“女子终归是要外嫁的。”林长青心想，要怪就怪她不会投胎，没生成个男孩。
“往后，她的婚事自有族里为她做主，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眼下，还是让长盛入土为安，后继有人最要紧！”
“她的婚事，就是长盛最大的后事！” 林长锦气结，这些人只看到了林长盛的家产，看不懂林长盛的心，亦或是不在乎那份心。
就在这时，一直被林富贵紧紧抱在怀里，睡得香甜的婴孩儿毫无征兆地发出嘹亮的啼哭。
林富贵立刻左右晃着身子，在屋子里走动着对着孩子哄道：“哦哦哦，不哭不哭，俺的大顺也心疼姐姐了是不是？乖儿，往后你过继过去，可要好好照顾姐姐，孝顺你地下的爹和你小雨姐姐啊！”
他这话语里的算计和虚伪，跟着婴儿的啼哭一下子占满了屋子，连端坐着的林长青都感到一阵烦闷涌上心头，不由得闭了闭眼。
这林富贵，真是蠢钝如猪！他掐自己儿子那一下，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吗？
不待暴怒的林长繁开口，早已失望至极，气血翻涌的林长锦猛地转向林富贵，厉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什么爹！什么姐姐！拿着你儿子给我滚！没人稀罕！”
“放肆！” 林二爷爷气得浑身乱颤，“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林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看我做不做得了这个主！”
林长锦为人古板老实，平日里能不开口的事绝不多费口舌，这会儿像是村里即将要啄人的鹅，对着满屋子的林氏族人吼道：“从今天起，我们四房，和林家本家，再无瓜葛！我四房的事，从今往后，我一个人说了算！”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带着同样气愤不已的林长繁、林长华大步出了屋子。
院子里的林大志和林二勇这回听清了林长锦的话都惊愕不已，看着他们爹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凯旋的将军一般走出来。
林长青被他这石破天惊的宣言气得霍然起身，“你……你敢！林长锦，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你让你弟弟埋哪？！”
已经出了屋门的林长锦却没有回头，“埋哪？埋哪也埋不到你们林家这吃人的祖坟里去！埋进去，我弟弟在地下也不得安生，怕是要被你们这些活着的，扒出来啃得骨头都不剩！”
这话说得太重，把林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尽了。
可林长锦这会儿什么都不在乎了，领着两个兄弟和两个儿子出了林长青家里。
林大志刚往屋子里瞥了一眼，正瞧见林富贵怀里那个裹得严实的婴儿，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几句尖锐争吵，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走出去不远，不待林长锦发话，他迅速拉了一旁的林二勇一把，将他扯到身边，压低声音叮嘱，“二勇，听着，你现在去给三爷爷报丧。记住，到了门口不许进去，只在门外喊人，等里面有人应了你，你磕三个头，说了‘林长盛殁了’就回来。旁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许说！”
“路上见了任何人，打招呼的、问话的、甚至是找你玩的，一概不许搭理，径直去，径直回！听明白了没？”
林二勇虽不明所以，但见兄长神色凝重，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他跑惯了腿，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当即重重点头：“哎，哥，我记下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林大志这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快步跟上已走远的父亲和两位叔叔。
这一闹，原先设想的循规蹈矩、来回报丧的流程已成了笑话。林家族里来不来人还是个未知数，林小雨的娘是孤女，压根儿没有什么娘家。
如今剩下的，便是他们兄弟几个各自的老丈人家，报丧，还报个什么？报了，人家得了信儿，自己登门被林家的人记恨上，会不会给岳家惹来麻烦？不报，于礼数上又亏欠太多，要他们怎么对得起林长盛？
这丧事，因着这场决裂，竟是步步维艰，难上加难了。
林长锦一路都紧绷着脸，胸腔剧烈起伏，直到回到林长盛家的院中，也未能平息怒气。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院落，看着弟弟们同样沉重的面色，一股愧疚涌上心头。方才那分家的决定，是他一时激愤做主，未曾与两个弟弟商议。
不待他开口，年纪最小的林长华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大哥，你做得对。咱们不受他们的鸟气！”
旁边，林长繁早已骂骂咧咧了一路，将那帮族老连同林富贵都问候了一遍，他的态度，自是不必再问。
林长锦叹了口气，转而提起眼下最紧迫的难题——报丧。
林长繁的怒火未消，“该怎么报还怎么报！愿意来的，咱们当亲戚待着；不愿意来的，咱也不求！咱们做了咱们该做的，问心无愧！”
林长华却不赞同，他往房屋处看了一眼，犹豫道：“大哥，三哥……咱们是不是，该问问小雨的意思？”
无论是林长青，还是林长锦等人，都不曾问过林小雨的意思。
按林长锦的想法来说，林小雨还是个孩子，这家里家外自有他们这些做叔伯的撑着，她还如以前一般即可。
里屋内，林小雨已经醒了，由大伯娘、三婶和小婶子几位妇人陪着。她刚醒来时，还哭喊着要过去看爹爹最后一面，被婶娘们流着泪死死拦住，只反复说“不能看，看了你爹走不安心”。
她挣扎不过，哭得几乎脱力，此刻只蜷缩在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木愣愣的，红肿的眼眶在苍白的脸上更显眼了。
林大志轻手轻脚走进来，一看她这模样，心口就像被狠狠揪了一把，酸涩难言。他轻声将他娘唤到屋外，默默退了出来。
林大伯娘放心不下林小雨，却也知道外头一大堆事等着操办，只好让两个弟妹好好守着她，自己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她一见院子里林长锦那铁青的脸色和紧绷的面皮，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忙紧走几步上前，压低声音急问：“他爹，怎么回事？”
林长华叹了口气，三言两语将族里欲强行过继、林长锦被逼无奈要分家的事说了。
林大伯娘听完，气得连骂：“一群天杀的！黑了心肝的东西！”
林大志心里也对自己的叔伯兄弟们失望至极。
二叔林长盛在时，哪年的年节没送年礼？又是谁家有事他没去帮忙？随着他年岁渐长，对族人的做派嘴脸有了看法，可总觉得不至于，今天的事让他大开眼界，心里更是涌起一阵阵寒意。
他在一旁低声道：“娘，如今这样……舅舅姨母家那边，还去请吗？”
林小雨如今在旁人眼中就是行走的房产地契，此时谁来都会落人口实，让人嚼舌根，说这是想把小雨连同家产一并转给外姓亲戚。
林大伯娘如何不知这其中利害？她眉头紧锁，内心挣扎。可不请？难道就让二弟这么冷冷清清地走了？连个吊唁的亲戚都没有？
“请！既然咱们都把话说绝了，连宗族都不要了，还怕他什么是非口舌？！怕人说闲话，咱们还分什么家！想当初长盛不怕村里说他是个鳏夫，现在咱们还怕别人的口舌？该请的，一个都不能少！”林大伯娘咬牙道，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为啥自缚手脚，平白让林长盛受了委屈？
林大志得了主意，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他话音未落，却见林小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房门口。
她仍是精神恍惚的模样，却又扶着门框撑着自己。
“大哥哥，”她声音轻，像是要被风都吹散了，“你要去哪？”
林大志想说些宽慰她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林小雨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听见了……我爹的事，咱们自己办吧。没得……没得让别人也为难，我爹最怕别人因为他为难。”
林长锦看着她那强撑着的模样，心里的酸痛就往上涌。但他也知道，小雨是二弟林长盛这一房唯一的血脉，她此刻，完全做得了这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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