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在坡道尽头停稳。早仓田拔钥匙的动作带起一串金属摩擦声,三日月竖起尾巴,轻巧地跃出副驾,消失在屋角的杜鹃丛里。 “它去巡视领地。”早仓田推开玄关的磨砂玻璃门,一股榻榻米的草席味混着线香余烬涌来,“你的鞋。”
门边放着一双深蓝色帆布拖鞋,崭新,但鞋底已有些微压痕——像是被试穿过,又或是专为让他不感到“全新”而准备的体贴。陈楚生脱下运动鞋,袜子边缘露出脚踝苍白的骨节。他弯腰时,瞥见玄关角落歪着一双小女孩的红色漆皮鞋,鞋头蝴蝶结褪成淡粉,积着薄灰。
早仓田顺他目光看去,没解释,只将佛珠从口袋掏出,挂上墙钉一枚生锈的钉子。“二楼。”他抬下巴指向窄梯,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六叠房间,朝北,窗口正对邻居的灰墙。书桌有被虫蛀的孔洞,排列如星座。陈楚生放下行李箱,没立即整理,而是拉开最外层拉链,摸出一枚用软布包裹的物件——广州地铁单程票,塑料硬币大小,边缘已磨白。他把它塞进桌洞最深处,像埋下一枚时间的胶囊。
楼下传来切菜声,规律,冰冷,像在分割什么柔软的东西。
都立西原高中·入学手续未提交
手机再次弹出提示。他解锁,光标在“氏名”栏闪烁: ミヤモト イシロウ 他逐字删除,改用汉字输入:宮本石上 确认。屏幕刷新,弹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必填项:
紧急联络人(必须)関係:下拉菜单展开:父、母、兄弟、祖父母、其他…… 他指尖悬停,像迷失在词汇的丛林。最终,他选中「其他」,在姓名栏输入: HAYAKURA TA 早仓田。不是祖父,不是监护人,是“其他”。一种精确的疏离。
傍晚,早仓田敲响房门,递来一套叠好的校服。藏蓝西服,金色纽扣,左胸口袋绣着银杏校徽。“试试。”他说。陈楚生接过,羊毛混纺的粗糙感刮过掌心。他关上房门,脱下自己的连帽衫,换上西装。镜中的少年被挺括的线条重新勾勒,陌生得像另一个人。唯独左眼角那粒泪痣,依然是一个固执的坐标,标记着未被覆盖的过去。
下楼时,早仓田正在檐廊上喂猫。三日月舔着食盆,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老人没回头,却像背后长眼:“合身吗?” “嗯。” “西原的校规,以后出门必须穿它。” “知道了。” 对话简短的像电报。陈楚生看向院中,一小片晚霞落在石灯笼上。他发现灯笼后藏着一个小小的神龛,木质腐朽,里面供着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个残缺的陶瓷招财猫,举着的爪子断裂处,露出深色的芯。
晚餐是茶泡饭、烤鲑鱼和一碟腌萝卜。两人对坐,只听见筷子触碰碗沿的声音。电视里播放着地方新闻,女主播的声音甜美而空洞:“今年樱花前线预计将于下周抵达关东地区……”
“学校后天开学。”早仓田忽然说,“你的日语,在课堂上必须足够锋利。” 陈楚生抿紧嘴唇。他的日语带着南风般的软音调,那是母亲留下的印记,在这间冷硬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入夜,他躺在陌生的被褥里,听见成田机场的航班起降声穿透玻璃。嗡嗡轰鸣由远及近,又逐渐消散,像潮汐。他想起广州闷热的夜,摩托车的轰鸣,以及母亲送别时最后的话语。那些声音被距离与时间过滤,只剩下模糊的频率。
他起身,赤脚走到窗边。邻居的灰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他看见墙缝中,一株野草正在夜风里轻微摇晃。它从哪里来?种子是鸟衔来的,还是风送来的?它能否在这狭窄的缝隙里,活过这个春天?
他无声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书桌前,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他写下今天的日期,接着,是短短一行字:
「ここにいる。」 (我在这里。)
墨迹干透,他合上本子,像合上一个无人知晓的契约。窗外,新一轮航班的轰鸣正掠过云层,而他只是静静听着,第一次,没有用手去抹掉玻璃上并不存在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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