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舒楷陪导师去了趟温哥华。
她一月投的文章没被接收,但是论坛有个评审专家跟舒楷的导师提了一嘴,说舒楷的论文方向有新意,于是导师这次过去交流特地带上了舒楷。
舒楷趁着会前准备的时间跟林岘打电话,但是没说两句就被工作人员催着进场了,舒楷匆匆进场只记得林岘跟她说搬家一切顺利。
既然顺利,舒楷也没什么牵挂的,安安心心和导师度过交流会的最后两天。
出差结束那天正好是除夕夜,但是外国的世界依旧运作如常,要不是早上妈妈给她发微信叫她回家,她估计想不起来了。
舒楷给妈妈回了电话,改了机票飞渥太华。
自从上大学那年搬到多伦多之后,舒楷一年只回家两次,外婆生日回一次和过年回一次,现在外婆离开了,只在过年回一次。
除夕夜下午,舒楷落地渥太华,在回家的路上舒楷毫无回家过年的期待和盼望,倒不是因为在外国过中国年,而是她对那个家有恐惧。
童年的阴影是不可磨灭的。
从她有记事以来,这栋空荡荡的别墅留给她的记忆只有忽视和控制。
六岁以前她记得父母总是不在家,作为被传统教育浸染长大的移民妇女,外婆告诉她爸爸妈妈上班很忙,在家要乖乖的,他们才会开心。
舒楷以为只要他们开心了,就会常在家。但事与愿违,他们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存在。
六岁那年,蒋祺年为了找个伴儿学花滑,找上了舒楷。舒楷终于找到了不用待在那栋令她窒息的别墅里了,她拼了命训练,因为当上专业运动员就不用回家了。
可是接触下来,舒楷发现,冰舞,这种刚健与柔美的交错,就是为她而生的。多像她啊,别人眼里家境优渥的富二代,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烦恼的事情了,可以活得轻松快乐,可是对她来说,活着是件那么用力的事情。
她决定了,她将以冰舞作为人生的事业。
可是为什么父亲要在她的运动生涯如日中天的时候发现她的价值。
父亲在她升组之际,私自跟道格说他的女儿将终止她的职业生涯。
道格收到这个消息也是非常沮丧的,多么有天赋的冰舞运动员,他想要劝说舒楷,但是他联系不到她。当时舒楷被关在家里,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甚至退役这件事是在自己绝食送进医院才从家里的保姆嘴里知道。
后面她出了院,却得上了很严重的厌食症,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视作重生的冰舞就这样被夺走,他们好像在扼杀他们的女儿啊。
因为亏欠和母系血缘带来天生的联系,兰蕙终于注意到了被长期忽视的女儿。
舒楷也终于在十六岁开启了母爱的体验。
舒楷回到家只有崔姨在,她习以为常。
崔姨是舒楷家请的华人保姆,随儿子移民来的,她从舒楷出生就一直在这干,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下午七点的除夕夜没有任何一位主人在,舒楷觉得有些可笑。
舒楷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回到她在这个家唯一的安全区。
她看到自己的奖牌柜第一时间拍了照发给林岘,因为之前答应了拍给他看。
林岘的电话立刻拨了过来。
接通之后,舒楷问:“这个点打电话,不用训练吗?”
“快八点啦,回到家高兴傻了?”
过年、除夕、团聚,好像每一个都跟高兴沾边。
舒楷自是知道林岘的意思,也没有不悦和反驳,只是像平常一样笑了两声。
没有人需要为她的苦难感同身受,并献上几声廉价的叹息。
“你什么时候回多伦多呀,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林岘问。
自从林岘搬家之后,他们有半个月没见了。
“后天,我开年之后就回了。”
舒楷往年都是这么过的,除夕回家吃团年饭,年初二开了年就走。
“但是我要回飞鱼,请太多假了,南希她们月底还有比赛。”舒楷又补充道,她本想忍着不说,毕竟今天除夕夜。
过年嘛,得开开心心的。
但有些期待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舒楷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行程告诉林岘。
林岘有些失落,但在极力掩饰,“那好吧,等你忙完我们再见面。”
“好。”
舒楷听见母亲在叫她下楼吃饭,“我该吃饭了,挂了。”
“嗯,晚上打给我?”
“好。”
舒楷下楼便看见自己爸妈已经坐到了饭桌上,叫了声“爸、妈”直接坐下。
崔姨已经习惯了他们三个人的相处方式,也沉默着一样一样把菜端上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觉得这家人是挺奇葩的,没有一点一家人的人气,每个人都沉默着,死气沉沉的,特别压抑。
但好在这家人都不刁难人,薪资也良心,尤其女主人的妈妈,生前还会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一个红包。
饭桌上兰蕙先开了口,“年后我再给你换辆新车,马上就毕业了,开什么车就是门面了。”
舒楷干巴巴地回答:“我原来那辆挺好的,用惯了,不换了。”
“钱发你卡上,要买就买,不买就自己拿着吧。”
又是这样,她只顾她给,她只求自己心安。
舒楷连和她吵的**都没有,从小到大兰蕙女士的决定没有一个是舒楷能反对得了的。
饭桌又陷入了安静,舒楷落得自在。
晚上的时候,舒楷忍不住把藏在柜子的酒拿出来喝了几口,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
她什么学会喝酒的呢,她也忘了。
只记得在某一年之后她需要一些酒精来消磨家庭带来的压抑。
舒楷这个人连喝酒都很克制,即使有喝酒消愁的习惯,也从来没酗过酒,每次喝几口。
酒精对她起了什么作用?可能只是特定的心理作用。
——只有因家里心烦才喝,只有喝过才能在这栋空寂的别墅里睡着。
酒精压下心理的憋闷,舒楷放下酒瓶,这才给林岘打电话,“睡了吗?”
“没呢,在等你的电话。”对面说。
“如果今年不来加拿大,应该可以看到烟花了。”
在多伦多的十三个小时以前,中国应该是在零点跨年,会有漫天的烟花。
“不来加拿大怎么遇到你?”
舒楷轻笑一声,“就你油嘴滑舌。”
“有试过回国过年吗?”
舒楷告诉过林岘自己是在加拿大出生长大的,只有放寒暑假外婆才会带她回国玩,后来她长大了,外婆老了,便也不再奔波了。
“没有,过年的时候我爸妈在这边还有工作。”
中国年在加拿大不放假。
“等你想回国过年了,我陪你。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每年都回国过年。”林岘高兴地憧憬未来。
舒楷还在给他编织美好的梦:“好啊,我想看新年的烟花,到时候你给我放。”
“我们还可以买仙女棒,也很好看。”
两个人聊着往后的新年,但舒楷知道自己说的这种未来让她心里有多不踏实,她觉得自己在说梦话,所以她此刻想在梦里沉沦。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舒楷警觉地闭嘴,一边在听林岘说话,一边在听门外的动静。
果然兰蕙来敲她的房间门,“别太晚睡。”
“准备了。”舒楷扯嗓子回她,然后又小小声地跟林岘说:“我妈妈。”
“听妈妈的话,早点睡吧,晚安希希。”
“晚安。”
舒楷挂了电话,心里的烦闷又涌上来,她又去开酒。
刚才说的话好像做了一场很美的噩梦,她迷失在梦里,快乐至死。
她听得出来林岘对未来的期待有她,有他们的婚姻,甚至会有他们的孩子......可是这些早已被舒楷剔除出她的人生。
当两个人的方向出现差异,在舒楷这就意味着分别。
即使舒楷早就做好了分手的准备,想起这个结果还是不免心伤。
但他们的未来让舒楷产生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怕分手,还是在怕自己不舍得分开。
有一件事她是肯定的,她越发在意林岘,林岘在一点点蚕食她垒起来的保护墙。
舒楷最清楚过分依赖别人的后果,所以警惕和逃避在此时已然悄悄埋下种子。
因为兰蕙老家有年初一早起吃斋饭的习俗,所以一家人七点钟便起床吃饭。
果不其然,兰蕙问了昨天的事,“昨晚和朋友聊这么晚?”
舒楷明显意识到兰蕙在说到“朋友”的时候顿了一下,像是在找一个合理的措辞,也像是在找一个有效的试探。
“嗯。”
兰蕙不满意这个答案,挑明了问:“交男朋友了?”
“嗯。”
在旁边用餐的舒父终于抬了头,看了眼舒楷,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碗筷上。
“多久了?”
“不久。”
“留学生还是华裔?”
“留学生。”
兰蕙冷哼一声,精明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到舒楷身上,“要是他毕业不留下,你们早点分了吧,免得将来要结婚了才因为这些分手,闹得难看。”
舒楷忍不下去,放下了筷子,终于认真地回话:“怎样算难看?你们都留下来了,我家就体面了?”
一说到丈夫和自己,兰蕙就容易动怒,“舒楷你再说一遍。”
原来还记得她叫舒楷。
舒楷没有回话,重新拿起筷子夹菜吃。
“我是在认真为你考虑你的人生规划,你说这些话什么意思?舒楷你说话!”
舒楷觉得自己冻结了十多年的血液终于沸腾了,奔腾沸热的血液在身体里流窜,直冲脑子。
“人生规划。”舒楷重复了一遍兰蕙的话,“我的人生规划,你问过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说过我不会结婚的,你不也还是把结婚纳进我的人生规划,那我说话还有什么用?”
兰蕙根本不给舒楷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不婚不婚,成天说你不结婚,你就是从小在外国待着,以为干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事就很酷,早该让你自己滚回国,我当初把你待在自己身边就是自己找罪受。”
怒气上头,舒楷把筷子拍到追上,直接站起来,“是,你是把我带在自己身边了,把我当你的试验品,只给我的人生输入程序是吧,这就是你养育孩子的方法。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我不婚是因为我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你们俩的阴影下吗?”
舒楷歇斯底里地叱喝,“你自以为是地以为你自己接受了西方教育,就是学到了独立女性的那套,然后你就可以完全操控你的女儿成为你的复制品了是吗?你从来就没有跳脱出那些保守的思想,就像你从不祭神,但是你非得过年的时候全家团聚,守那些自己觉得合理的习俗,你不过就是怕过年孤独找来的借口。你嘴上进步开明的思想完全就是你行为老旧落后的遮羞布,你就是这么一个极致自私的人,为什么还在自诩为一个好母亲。”
自己深埋的私心被全然揭露,兰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舒楷抽了几张纸擦嘴,脑子里只有离开的念头,许久不说话的舒父终于开了口,“少说两句,吃饭吧。”
“等我们俩吵完你就出来充好人了?刚才怎么不阻止,看到我和我妈争吵,你一定在暗爽我和你没有矛盾吧,爸爸。在这个家永远都是我和我妈在吵,也永远只有我和我妈,你就乐意当那个闭嘴的透明人,因为我妈已经把你想说的话说完了,你推我妈去当个恶人,你就能坐享其成了,还能树立个好爸爸形象,是这样吗,爸爸?”
舒父瞪着怒目盯着舒楷,他很少与女儿沟通,导致现在想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舒楷一掌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没话说?也是,你一向不说,你知道我妈都控制不了我的时候,你也控制不了了。接下来你又想做什么,像改掉我的申请文书那样,又想改掉我的什么?”
不管不问的爹和强势的妈,舒楷一点也不奇怪自己是回避型依恋人格障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摆脱他们的影响,要学会感受被爱和去爱的能力。
可一旦回到这个房子,回到他们身边,被自己养好的自己重新掉进深渊里。
所以一定要割席,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舒楷一刻也没在饭厅停留,直接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双手在收拾中颤抖起来,心脏牵扯着胃开始隐隐作痛,愈发愈烈。
又开始了。
舒楷痛得左半边身子发麻,直接跪倒在地。
右手带着身体,匍匐到床头柜边上,好不容易够到手提包拿出里面的药服了一颗,干吞药片给喉咙带来又痒又痛的触感。
舒楷躺倒在地,忍受疼痛在蔓延全身中逐渐消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缓了过来,反正每次躯体化都会让她忘记时间。
舒楷手撑着地板坐起来,把揪皱来的床单抚平,又去收拾行李。她已经习惯了麻木接受身体不受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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