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
这栋破旧的三层小楼，是“黄昏学园”里所有FP值低于10%的学生的共同归宿。它没有正式编号，只有这个心照不宣的、充满终结意味的绰号。仿佛我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即将被送往未知终点的货物，在此短暂滞留。
楼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混合着劣质消毒水、汗液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味。墙壁是那种被反复粉刷也掩盖不住霉斑的惨白，上面布满了各种划痕和模糊不清的字迹，像是前人留下的、无力的诅咒。
我被分配在二楼最角落的六人间。铁架床吱呀作响，单薄的床垫几乎感觉不到弹性。同屋的另外五人，表情大多麻木，眼神空洞，像是灵魂早已被抽走，只留下一具具等待处理的空壳。唯有靠窗下铺的那个胖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叫苏晓，FP值15%。在这个人人自危、恨不得隐形的地方，他居然还有心思在捣鼓一堆乱七八糟的电子元件。微弱的电烙铁气味，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鲜活的气息。
“嘿，新来的？林时雨是吧？FP3%那个？”他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沾满焊锡的眼镜，脸上居然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热情，“我叫苏晓！未来的伟大发明家……当然，如果系统肯给我机会的话。”
他扬了扬手里一个造型古怪的橡皮擦，上面缠绕着细密的漆包线和一块微小的芯片，像个拙劣的手工艺品。“看，我的最新作品——‘信号橡皮擦’！别小看它，能产生特定频段的微弱干扰波，关键时刻，能让附近的监控探头‘失明’或者‘失聪’那么几秒钟！牛逼吧？”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近乎天真的光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报以冷漠或嘲讽。在我的“可能性视觉”里，苏晓周身的光流虽然同样被大片灰暗笼罩（那是低FP值者共同的命运底色），但其中一条代表“发明创造”的分支，却异常坚韧和明亮，像石缝里挣扎出的野草。
他是这潭绝望死水里，一条罕见的、还在试图扑腾的鱼。
“有什么用？”旁边上铺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是李俊，FP值5%，瘦得像根竹竿，眼神里是彻底的死寂，“被巡逻的‘耳目’发现，立刻就会触发‘裁剪’协议。王磊怎么没的，你忘了？”
“王磊事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让房间的温度又降了几度。苏晓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些，讪讪地收起了他的橡皮擦，小声嘟囔：“我……我做了屏蔽措施的……”
我默默地整理着分发的、印有编号的灰色制服，心里却无法平静。李俊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异常“裁剪”确实存在，并且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苏晓的发明看似儿戏，但那种在绝境中仍不放弃寻找“可能性”的劲头，让我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傍晚，宿舍楼里突然起了一阵异常的骚动。像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一块石头。脚步声、低语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并且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
“好像是……上面来人了？”
几个室友紧张地探头张望。我也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宿舍管理员正赔着笑脸，引着一群人走过来。而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夏炽。
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制服，但在这灰暗、破败的环境里，她整个人像是在自发光芒。她的步伐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肮脏的走廊、斑驳的墙壁，以及我们这些挤在门口、眼神惶恐或麻木的“零时少年”。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鄙夷，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像科学家在观察培养皿里的微生物。
“这就是低FP学生的住宿条件？”她的声音清晰，不大，却像冰珠砸在地面上，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比想象中……更需要改善。”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当掠过我的脸时，似乎有零点几秒的、难以察觉的停顿。
我立刻低下头，避免与她对视，心脏却微微收紧。在她靠近的瞬间，我再次“看”到了她可能性光流中那些不协调的黑色阴影。它们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像细微的裂纹，出现在她完美无瑕的光辉之下。其中一条阴影，隐隐指向一种有目的的探查。
她来“候车室”，绝不只是参观。
她被安排在了走廊另一端唯一的一个单人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但她的到来，像一种高能量物质注入了这潭死水，激起了复杂的化学反应。羡慕、嫉妒、自卑、好奇……各种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发酵。
夜里，我躺在坚硬的床铺上，无法入睡。苏晓在下铺发出轻微的鼾声，偶尔夹杂着几句关于电路参数的梦呓。其他室友的呼吸或沉重或微弱，像一个个即将燃尽的蜡烛。
夏炽的出现，像一颗精准投入棋盘的棋子，彻底打乱了“黄昏学园”表面死寂的格局。她那0.3%的变数，似乎正随着她的入驻，开始变得具体而危险。
我再次尝试集中精神，深入“观察”夏炽房间方向的可能性。但她的房间似乎有某种屏蔽，我只能感受到一片模糊的光晕，以及那几丝顽固的黑色阴影。其中一条阴影的指向性越来越明确——它连接着的，竟然是楼下某个区域？
不是宿舍内部，而是宿舍楼外，靠近围墙的某个偏僻角落？
她在关注那里什么？
就在这时，下铺的苏晓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猛地坐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时雨！时雨！”他声音带着颤抖，摸索着爬到我床边，把一个小小的接收器屏幕凑到我眼前。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杂乱无章的信号波形。
“我刚……刚在测试橡皮擦的接收功能，”他喘着气，压低声音，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诡异表情，“我好像……捕捉到一段很奇怪的加密信号！非常短暂，但强度很高！来源……来源好像就在附近！”
他的手指指向屏幕上一个微小的峰值，“你看这个编码模式，不是常规的系统维护信号！更像……更像是某种指令确认或者状态报告！”
我的心猛地一沉。附近的异常加密信号？夏炽刚刚入住，苏晓就捕捉到了异常信号？这难道是巧合？
还是说，夏炽的到来，本身就伴随着不为人知的监控或通讯？她是在向谁报告？还是……有人在监视她？
又或者，这信号与夏炽关注的那个楼下偏僻角落有关？
“能定位更精确吗？或者破译内容？”我低声急问。
苏晓苦着脸摇头：“定位只能大概在这个区域……破译需要时间，而且信号太短了……但肯定有问题！”
异常的少女，诡异的信号，神秘的关注点……还有悬而未决的“裁剪”威胁。
“候车室”的夜晚，突然变得危机四伏。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汹涌。我和苏晓，这两个原本在最底层的“零时少年”，似乎已经被无形地卷入了某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而这一切，或许才只是开始。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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