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萦绕在姜泠心间许久了,面上若无其事,但总会不经意想起。
许润声为达目的以她为饵,仿佛过往几年的情谊皆是做戏。
可转念一想,他又为何不能是做戏?
许润声向来深谋远虑,志向远大,是她坐井观天,自以为自己了解他,以为他对她的好别无所求。
问出此话后,其实她已然做好接受事实的准备,谁知许润声只是看着茶盏,极轻地自嘲一声,随即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再是以往如清泉漱玉的音腔,他再开口时声线竟有些苍凉:“我再煞费苦心,却也无法预知几年后的境况。”
言下之意,姜泠自然明白,却并没觉着释然,目光依旧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直觉答案并非只是如此。
果然,许润声稍作停顿后,才又接着说道:“当初在上景宫中救下你,教你明辨事理,虽有不可宣之于口的缘由,却并无什么见不得人的诉求,也并未将你视作棋子。”
不可宣之于口的缘由?
姜泠会心一笑,彻底坐实了自己心中猜想。
许润声见她神色沉静,稍作思量后,这才缓缓又道:“但我也不愿瞒你,当初上景兵乱,你只身出城阴差阳错遇见裴敛,我是知晓的。我本想派人营救,但意外得知裴敛带你回大俞途中还带你就医,索性顺水推舟并未阻拦。此后你入宫种种我亦有耳闻,你让人送到宜春酒坊的信我也有收到,却没来寻你,是因我想或许……你当真能推波助澜,相助于我。”
“若说清白,我问心有愧,因为在你离开上景后,我实实在在地算计过你。”
姜泠漠然听着,却在听见他说早已收到她送到宜春酒坊的信时,微微一愣,冰凉眉眼泛起波澜。
那封信不是被裴敛扣下,不曾送出宫吗?她亲眼在天极殿中见过那封信,还为此与裴敛起了争执。
可许润声断不可能说谎,若他没收到信,自不会骤然提起此事。
脑中浮现一个猜想,她秀眉微蹙,追问道:“你是何时收到我的信的?”
许润声不明所以,但仍旧答道:“你入宫后不久。”
入宫后不久,那就是她在天极殿中发现信件之前了。
所以,那段时日许润声杳无音信,并非因裴敛扣下信件,而是因许润声有意为之,别有用心。
可裴敛为何从未与她说过此事?
然而她再一回忆,心道那时候只怕裴敛有心解释,她也不会相信。正如先皇先皇后之死的真相,她很清楚,裴敛不说并非只因苏崇是他义父,有回护之意,更因他并无把握她会否信任他。
她兀自陷入沉思,许久没作声。
时近正午,街上行人熙攘,热闹非凡,二人之间却沉寂得如同的数九寒天。
清茶冷透,许润声看着起先清亮的茶汤也开始变得浑浊,才听姜泠嗟叹道:“也好。”
她唇畔带笑,却不及眼底:“如此一来,我倒也不必时时想着你的恩情该要如何偿还了。你我两清,往后互不牵扯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也多谢你让我知晓实情,没再继续骗我。”
说罢,她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刚走出两步,又听许润声缓慢而苍白的声音追来:“那夜你所中的四时欢乃情势逼迫不得不为,但我早已备下解药,从未想过要染指于你。”
寒风凄凄,不甘拉扯着姜泠衣角,好似挽留。
她垂眼看着翻飞衣袂,却忽然莞尔一笑,头也不回道:“我知道,你曾真心待过我,一如我曾真心将你视为兄长。但我,终究不是瑶儿。”
回忆起在宜春酒坊初见辛黎时,辛黎对着她唤出的那个名字,不由一阵恍惚。
“虽说我不知她究竟是谁,但我想,当初你救我,大抵也是因为我与她有几分相似吧。为着那几分相似,我信你的真心,此事,我也不会再怪你。”
话音落下,许润声脑中顿时轰然,失魂落魄般愣在原地。
良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可眼前人潮纷涌,却再没那张淡漠瑰丽的面容。
“瑶儿……”他轻声呢喃,衣衫在疾风中勾勒出一道孤寂身影。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又是何时知晓的呢?
是夜,雨疏风骤,竹影支斜,姜泠托腮倚在窗边出神,回忆起此事。
其实她头回听见瑶儿这个名字,不是在宜春酒坊,而是要更久远些。
那是个夏日炎炎的午后,许润声来时,她正练字练得昏昏入睡。当初年少,听闻他的脚步便起了促狭心思,趴在小案上假寐起来。
她察觉许润声在她身旁坐下,又将她练了一半的字拿起来端详。
许润声看了许久,久到她就快坚持不住时,就听他极轻地道了句:“瑶儿,若当真是你,就好了。”
而后,他便离开了。
但彼时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年纪小忘性也大,很快就被她抛掷脑后。
再次想起此事是在宜春酒坊中,辛黎看着她的脸,又唤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被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苏醒,她才隐隐约约有所猜测,只是无从印证罢了。
直至许润声今日说当初救下她,不为利用,只为一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缘由时,她才终于认定此事。
诚如她对许润声所说,她不知瑶儿到底是谁,但她知道是个对许润声至关重要之人。但这些年,除了那日,她再没听许润声提起过,大约,已不在人世了吧。
世事如此,能让人刻骨铭心的,大多都是遗憾。
窗牖半开,夜风卷雨,吹得人惆怅郁郁。
秋杏端着杏仁羹进来时,就见她斜倚在窗边,鬓发微润,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忙不迭将食盒放下,边关窗扇边嘟囔道:“纵是身子再好,也没有这样吹风的,若是病了可怎么好?”
见状姜泠坐直身,收敛心神,不以为意地拂去发间残余的雨珠。
她上前接过食盒,替自己和秋杏分别盛了一碗羹,而后与秋杏共案而饮。
入口浓郁,回味清甜,本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她,也由衷弯了弯眉眼。
她正欲称赞秋杏厨艺精进,就听屋外传来阵仓促脚步,随后赵漱阳便出现眼前。
“方才瞧见秋杏急匆匆地从厨房出来,就知道你们偷偷做了好吃的不叫我!”
赵漱阳大步上前,硬是从姜泠与秋杏之间强行挤了个位置坐下,而后十分自然地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看着碗中雪白绵密的杏仁羹,赵漱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立时双眼微亮,拉着秋杏一顿夸赞。
赵漱阳性子开朗,虽非规行矩步的世家闺秀模样,却格外生机勃勃,惹人喜爱。
她生得也好,柳眉大眼,俏丽娇憨,再搂着人撒起娇来,连秋杏都有些受不了,直被她夸红了脸。
看着闹做一团的二人,姜泠这才发自肺腑地嫣然轻笑。
三人用过杏仁羹后拥在暖炉前说话,赵漱阳靠在姜泠肩头,笑说道:“眼见着元日将至,今年咱们家多了你和秋杏,还有姜安,到时候肯定热闹。”
赵漱阳还有些孩子心性,一想起过节,不禁摩拳擦掌起来:“江都城每年元日都有放灯祈福的惯例,到时候咱们同去可好?”
秋杏趴在案上,眨了眨眼却是问道:“可我听说旁人都是与自己心仪之人放灯,咱们去放,算什么?“
秋杏年纪不大,比赵漱阳还略小半岁,看着那张犹显稚嫩的脸,老神在在地说着“心仪之人”,姜泠抿唇浅笑,不由戳了戳她的脸颊。
“看来咱们秋杏长大了,都有心仪之人了。不如说来听听,是哪家儿郎让你情窦初开了?”
“我……”秋杏的脸登时便红了,否认道,“才没有,我就是听说,听说!”
赵漱阳也跟着笑,目光澄亮,故意使坏道:“是吗?那宫里那银山又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记得他似还来瞧过你?”
秋杏年纪尚小,禁不住逗,三言两语就羞得无言以辩,纵然知晓银山与她清清白白,也只能气鼓鼓地指着赵漱阳说她坏。
雨声淅沥,却盖不住满室笑语。
*
时光荏苒,仿佛昼夜之间,众人期盼已久的元日悄然到来。
元日前的这一月,姜泠过得格外闲适安然,心无挂念,无拘无束。
除却近来裴敛夙夜不懈忙于政务,只夜半时来看过她几回。本就是忙里偷闲得来的片刻喘息,裴敛皆是呆了一个时辰就不得不离去。
是以,姜泠属实有些思念他。
元日当夜,赵夫人更将晚宴办得热热闹闹,合府同庆,用过饭后还在园中陪着几个孩子放了呲花,一派和乐融融。
戌时刚至,夜空中也似庆贺般,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赵夫人畏寒,不敢在外头多呆,便与赵骞回了知春堂品茶赏雪,让她们自行乐呵。
姜泠在赵漱阳的催促下,换了身杨妃色锦绣霓裳,是赵夫人一早命人送来的。
式样华丽,颜色娇嫩,描着她纤细窈窕的身段,霞姿月韵,妍丽不可方物。
却不知为何,铜镜中的脸却有些神色恹恹。姜泠任秋杏往自己发髻上簪花,余光却时不时扫向屋外。
秋杏以为她是想着姜安,便一面拿着只凤蝶鎏金钗在她发上比划,一面缓声解释道:“赵女郎去寻郎君了,应当过会儿就来。”
姜泠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复又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秋杏还在纠结该用哪只钗才能配得上自家女郎,就见姜泠从首饰盒中取出那支极为朴素的海棠白玉簪来。
“带这只吧。”姜泠提起精神笑了笑。
“这会不会太素净了些?”秋杏游移不定,唯恐这簪子将自己女郎的美貌遮掩了去。
姜泠摇头,肯定道:“无妨,我喜欢这只。”
秋杏这才慢半拍地想起,这不是淮王送的那只玉簪吗?倏尔福至心灵,回味过来姜泠到底缘何提不起兴致。
元日灯会,她当也是想与淮王一同看的,哪怕淮王无空,也总该命人传个信来,可眼见夜幕降临,爆竹喧天,也没见着人来。
一时间,秋杏也有些不大高兴了,暗怪淮王怎么如此不知情识趣。
姜泠意识到自己今夜的心绪太过明显,让秋杏都跟着沮丧,于是粲然一笑拉着秋杏往外走去:“走吧,今夜咱们什么都不用想,就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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