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醒来时,已是深夜。
冬日清寒,山中尤甚。禅房中虽已燃上暖炉,杯衾中还有个尚未褪去余热的汤婆子,但仍抵不住无孔不入的猖獗凉风。
凭着屋外摇摇灯火,她坐在塌边怔忪须臾,直至瞧见不远处小案上搁置的经文木鱼,才分辨出自己还在祈安寺中。
随即便忆起白日之事。
一觉醒来,脑子清明无比,而后便是漫无边际的空落。
窗外风雪如晦,她拢了拢衣襟,突然发觉手中没了袁清临终前交予她的物件,赶忙起身翻找。
好在那同心锁就放在床头,并未遗失。姜泠将其捧在手心摩挲片刻,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袁清临终前交予她的,临死所托,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或者也并非什么要紧物件,只是想留给她做个念想。
可惜袁清尚未来得及与她细说这同心锁的来历,就断了气。
冰凉指尖一下下抚过宝石周围镌刻的祥云纹,她却想起袁清咽气前,在她耳边说的另一句,近乎呢喃的轻语。
本就深邃的眸光愈发幽黯。
袁清气若游丝,她反复斟酌了好几遍才辩清说的是什么。
袁清说:“让淮王,小心身边人……”
身边人?
姜泠似懂非懂,何为身边人?
思量间,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姜泠这才瞧见门扉纱窗上有一道清浅疏影。
背对禅房,安安静静坐在廊下。
姜安在门外坐了大半夜,任赵漱阳怎么劝说都不肯回房,固执己见地在姜泠门前守着。
祈安寺并非乡野小寺,加之今夜裴敛也宿在此处,整座寺庙可谓筑起铜墙铁壁,绝出不了什么岔子。
所以姜安并非担忧姜泠的安危,但他缘何要夙夜坐在此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兴许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心底铺天盖地的歉疚。
满地轻白,他抬手感受着缓缓坠落的雪花。软雪晶莹,如珍似玉,美则美矣,却转瞬即逝。
他想起了久远记忆中的那场雪。
那年他与阿姐不过四岁,皇城落了大雪,纷纷扬扬如鹅羽漫天,他高兴得不得了。
看着满园皑皑白雪,起了玩心,不管不顾地非要去找自家阿姐打雪仗,任常侍怎么拦都拦不住。
阿姐本也是不愿的,小小的人儿端坐案后,看向窗外的眸子分明满是向往,说出的话却比雪还要凉:“安儿是太子,可以随心所欲,但我不能。”
她埋下头,继续去看翻了一半的《女诫》。
姜安不知阿姐是否当真能读懂那书上写了什么,只知那书上的字于他而言如鬼画符般,识不得几个。
所以他将书册抢了去,不依不饶地哀求纠缠,几乎是迫着阿姐与他一同玩雪。
阿姐一向拗不过他,被他缠了许久终于无奈应下,又极为克制地与他约定:“就一刻钟。”
可实则未到一刻钟,不过半刻,看管阿姐的老媪就已将此事报给了母后。
这不是件共享天伦的温情往事,他清楚母后寻来后,阿姐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
南无殿鲜有人去,空置已久,冷得彻骨。
那一跪后,阿姐就病倒了。
他甚至不知道阿姐病得重不重,只知那一整月他都不曾见过阿姐。
他也曾去母后跟前分辨,可母后却说,若他再替阿姐说一句话,阿姐就多跪一个时辰。
所以他只得闭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常侍见他恹恹不乐,安慰道:“此事不怪太子,实在是大公主平日顽劣,恰巧皇后娘娘撞上此事,借机教导罢了。”
随口胡诌的安抚之言分明漏洞百出,偏他是个十足蠢货,竟也轻易信了。
思及此,姜安自嘲一笑。
这笑声不轻不重,恰好落入轻启门扉的姜泠耳中。
姜安本是个警觉之人,失明后更是耳力不俗,可直至姜泠走到他身后,他也并未察觉。
姜泠微叹,将手中大氅披到他肩上,不明所以道:“雪这样大,怎么傻坐在这儿?”
散乱无绪的思绪这才回拢,姜安望向身后,迎着眼前漆黑,颇觉自责:“可是我吵着阿姐了?”
说着,他赶忙起身,急声道:“阿姐且去歇着,我这就回去,不吵着阿姐休息。”
可他还未彻底站直身,就被姜泠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随后手里就被塞了个散着余热的手炉。
姜泠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你是不是想看雪?阿姐陪你看。”
她说的稀松平常,好似在说一件早已做惯了的事。
可实则她们姐弟二人,已有十余年不曾一起看过雪。
姜安鼻子有些酸,只得仰起头,好似当真能瞧见般,感慨道:“真美啊。”
姜泠失笑。
她向来敏锐,自能察觉姜安刻意遮掩的情绪,却没拆穿,只跟着点头应和:“确实美极。”
可须臾沉默后,她仍是忍不住补充道:“阿姐和淮王都在努力找寻解毒之法,阿姐同你保证,明年冬日,定让你重见光明,届时阿姐还陪你看雪。”
姜安愣住,牵强笑意凝在唇边,一时间心底满是悲怆愧疚,无以复加。
分明眼下最该被安慰宽怀的是他的阿姐,可她却像没事人一般反过来叫他安心。
他想说些什么,可满腹言语到了唇畔,却只化作一句颤抖沉重的“对不起”。
他垂着头,恰如园中被雪折弯的梅枝,声音凄清苍凉,听得姜泠也抑制不住地鼻酸。
他说:“当年我分明说要保护阿姐,可到头来,还是阿姐护着我。当年……当年若我早些察觉异样,或许……”
“姜安。”
姜泠眉心微蹙,打断他:“那时你不过稚子,何错之有?”
尚且还是不明道理的孩童,又怎能怪到他身上?
姜泠摸着他的鬓边,小声道:“往后不许再说此话,这些不高兴的事,我不会再想,你也不要自恼。”
“你我虽非真正的血亲,但你若还将我当作阿姐,就听阿姐的,往后好好吃饭,好好将养身子,不要困囿过往,徒耗光阴。”
字字句句,无不透露着关切。
二人身上并未流着同样的血液,姜安却觉似乎比以往更为紧密。
他点着头,默默落下几滴泪来。好在有黑纱遮掩,倒也不曾被姜泠发觉。
姜泠笑笑,眉目松和地拍开膝头飘来的碎雪,温声道:“好了,夜深了,快去歇着吧。”
说着就要起身,谁知却又被姜安一把拉住袖角。
“阿姐等等,”姜安解释道,“还有一桩事,该让阿姐知晓。”
姜泠偏过头看他,有些疑惑:“何事?”
可刚问完,她却恍然想起了什么,立时猜到了姜安欲说之事,便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一瞬不瞬地等他开口。
而姜安却陡然沉默下来,似在琢磨该如何开口,沉吟不语。于是姜泠望向已现颓势的落雪,耐心等着。
良久,姜安才期期艾艾开口道:“那日……宫变,天极殿中,杀我父皇母后之人,并非裴敛。”
一片幽暗中,好似浮现那日刀光剑影、鲜血四溅的场景,话音显而易见地冷淡下去,双拳紧握。
听见他所说,姜泠却并不惊讶,这个答案她早已有所预料,只是当真听姜安亲口说出,难免百感交集。
她握住姜安紧攥的拳,凝神倾听。
姜安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那日我与父皇母后被困天极殿,穷途末路,我本想殊死一搏杀出条路来,送父皇母后出宫。奈何寡不敌众,我身中数刀也没能如愿,奄奄一息之际,苏崇来了……”
“他阴鸷狠辣,当着我的面将父皇母后枭首,我奋力反抗,却只刺了他胳膊一剑。但因这一剑,他没当即要了我的命,而是为我灌了毒,试图慢慢折磨我。”
姜安抱着头,说得极为艰难。
苏崇此人草莽出身,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武将,是以并无什么风度修养,性情难测。
姜泠算不得多不了解苏崇,却也不难猜到苏崇被姜安刺了那一剑,有多恼羞成怒。
自诩猛兽,却被按在脚底的蝼蚁噬了肉,岂会轻易善罢甘休?若是一刀了结姜安,怎能解他心头之恨?
心中这般作想,姜泠也就冷声道了出来。
姜安颔首:“是,他原是这么打算的,可没多久裴敛来了。他见苏崇杀了父皇母后,出声质问,说当初说好交由他处置,为何又私自滥杀。苏崇一通诡辩,裴敛也没在那关头与他再作争执。”
提及裴敛,姜泠波澜不惊的眸色才被拨开些许涟漪。
只是姜安瞧不见,仍旧自顾自地诉说着:“但裴敛他却执意将我带走,说是将我好生处置,不留祸患,实则是从狱中寻了个替死鬼,将我送到了青州养伤。”
“但当时的我管中窥豹,以为裴敛与苏崇并无分别,裴敛救我也是惺惺作态,所以我咬定是裴敛杀了父皇母后,而他……他从不曾解释,我以为是为回护苏崇。”
姜安以为话至此处,姜泠会想说些什么,便停顿片刻,谁知身侧之人依旧缄默。
姜泠不知想到什么,眉心紧拧着陷入沉思,并没搭腔。
于是姜安接着道:“直到前些时日阿姐与我说了当年裴家之事,这才想起当日苏崇之所以要快刀斩乱麻,出尔反尔,是因为那时父皇痛骂他时说了一句话。”
心霎时被提了起来,姜泠侧过头看他,没来由地生出一阵不详之感。
她捏着衣袖问道:“什么话?”
听出她话中迫切,姜安并未拖沓,逐字道:“父皇说,他早知苏崇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就不该纵着苏崇狼子野心,早在当年对付完裴家后就该不留祸患,将他一并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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