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雪初霁。
天还未亮,裴敛就命人传话至宫中,连日落雪,气候冰寒,免了朝臣今日早朝。
往年也不是没有因雪天不利出行而免早朝的先例,众朝臣对此也见怪不怪。何况而今天下海晏河清,朝局稳定,各司各部运作有条不紊,属实也不差这半日。
寒鸦奉命,连夜善后袁清后事。
只是身为太妃不入皇陵,本就不好大肆张扬,遂其丧事也并未如何操办,只让祈安寺高僧为其诵经一夜,而后葬入孟家坟冢,与孟逸年同椁长眠。
诚如裴敛所说,那是处芳草菲菲的好地界,于袁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山道上依稀传来众僧高诵《地藏经》的声响,沉重空渺,姜泠于山亭中凭栏而坐,默然眺望远处山巅浮动宿雾。
昨夜与姜安分别后,她整夜不曾入眠。
平心而论,倒不是离别之痛有多难释怀,毕竟这些年她与袁清也只有几分稀薄的母女之缘,说过的话也不过昨日寥寥数语。
更非因姜家对她所行之事,纵有不甘怨恨,但哭过一场,也算抒怀了。
只是一闭眼,就觉袁清临别之语,言犹在耳,怎么也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心底如同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连呼吸都不大畅快。
裴敛寻来时,就见她伏在朱色亭栏边,神色恹恹地拨弄一株已长至半人高的竹苗。
看着被她无意识捻落在地的碧色小叶,裴敛缓步走近:“山中寒凉,小心风寒。”
说着,驾轻就熟地为她披上大氅。
昨日姜泠穿来的大氅染了血,裴敛带的是他平日常穿的,并非娇艳明丽的颜色,而是沉稳肃静的鸦青。
姜泠未施粉黛,因一夜未眠面色略显苍白,被这大氅一拢,更显纤弱。
待尘埃落定,还是得将她养好些。
裴敛这般想着,在其身侧落座,问道:“在想什么?”
姜泠坐直身,看了看身上那件大氅,犹能嗅到上头残余的檀香气。
忽觉鼻尖有些痒,她抬手蹭了蹭,才如实道:“昨夜安儿与我说了那日天极殿中发生之事。”
闻言,裴敛眸色微动却并未接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姜冷也不曾躲,回视着那道隐含深意的目光,直截了当道:“你赶到天极殿时,他们已死于苏崇之手,姜安也命悬一线,若非你出手相救,也不知他会受到何种非人折磨。但你从未解释过,哪怕之前知晓我对你有所误会,知晓姜安对你恨之入骨,你也未曾分辨过一句。他们虽死有余辜,但若非苏祟,你也不必背上如此污名。”
她记得清楚,当初世人都以为先皇先皇后死于王冲之人,但裴敛亲口对她说,他亲手杀了他们。
言之凿凿,她不得不信。
若非后来朝夕相处,她得以认识到真实的裴敛,察觉端倪,只怕就要天长地久地误会下去了。
哪怕裴敛与她摆明自己的心意,明知这或许是与她之间不容忽视的一道坎,也从未道出真相。
而他之所以如此的缘由,二人心照不宣。
裴敛沉默良久,将她所说细细揣摩一番,意会到她话中深意。
“他终究是我义父,于我有养育再造之恩,若非得他相救,我早就死在了裴家覆灭那年。是他冒着风险藏下我,给我名正言顺的身份,让我得以光明正大存活于世。”
寒风乍起,吹散了姜泠身前本就不大紧实的大氅系带。
裴敛一面说着,一面替她将系带收紧,带上风帽:“况且姜家与我有血海深仇,即便义父不杀他们,落入我手中,也至多能留个全尸罢了,终究没有太大分别。”
分明是极尽温柔的眉眼动作,说出的话却比满山冬雪还要冷。
他不加掩饰,就这么将自己真实想法道明。
他能放过姜安,是因为怜悯当初的自己,却并非当真是个宽宏大量之人。他这些年杀伐决断,手上过了不知多少条人命,只是,又将所有的好心肠都用在了姜泠身上而已。
姜泠听罢,也并不觉得害怕恐惧,因为在她心中,又何尝不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唯有面对姜安时,尚有几分不忍罢了。
只是裴敛话中显而易见的维护之意,却让她原本想说的话,悉数哽在喉中。
雪覆青山,也将她今日的打算一并覆盖。
其实裴敛也不曾说错,依他来看,苏崇是他深明大义心怀怜悯的义父,纵有千万般不是,他的命也是苏崇保下的。
只是他不知,这不过是出猫哭耗子的戏码。
也罢,眼下也并非说这事的好时候,未有切实证据前说出口,除却徒增彼此之间的猜疑,别无他用。
姜泠轻叹一声,沉默下来。
见状,裴敛倒是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心,试图将其中氤氲的惆怅揉散,说起另一桩事哄她:“姜安所中之毒有些眉目了,我的人查到些线索,打听到有人中过类似剧毒后治愈,兴许很快就有好消息。”
姜泠心中阴霾果然一扫而空,当即握着裴敛胳膊追问:“当真?”
一双眸子簪星曳月,姝色无双。
看着这双眼,裴敛有些意动,半晌,才滚了滚喉头轻声道:“当真,而且偏巧那人在往江都赶路,我的人寻着恰当时机,便会与他说明。”
得到肯定后,姜泠笑得愈发灿烂,眉眼弯弯,灿如明霞,为那张本就夺目的脸添了几艳色。
裴敛看着扶在自己臂上的白皙,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心疼道:“手为何这样凉?”
说着,拉过她的手揣入自己怀中的同时,拉近了二人之间本就不算远的距离。
暖意袭来,令姜泠一怔,下意识仰头看去。
裴敛身量颀长,站着时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眼下二人对坐着,身量虽不及站着时差得那般远,但她平视时,却依旧只达他的鼻尖。
是以她只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裴敛面上不动声色,神色从容温柔,看着这样一张亲近而又熟悉的脸,姜泠此时却不想躲开,任他拉着自己。咫尺之间,彼此的呼吸也在这冰天雪地中,融成一团难舍难分的雾气。
裴敛感受着她呼吸间的清幽,眸光愈发幽黯,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将人又朝自己拉近了些。
“看什么?”他问。
心知他是明知故问,她却鬼使神差地抬起指尖,细细描过他的眉弓,缓声道:“看你。”
疏风吹过,缓缓爬过山头的阳光洒落,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面上,为仿佛白瓷的脸颊渡上一层粉釉。
如月中聚雪,直教裴敛挪不开眼。
他定定看着她,感受着眉间若即若离的触摸,哑声又问:“好看吗?”
姜泠情不自禁颔首,头一回,认可道:“好看。”
好看到,让她忍不住想要触碰。
指尖如玉,在他眉间如蜻蜓点水般描过,而后又滑过他的眼睫,鼻梁,最后停留在他唇上。
他的唇与她不同,虽也柔软,却并不冰凉,反而是有些灼热。
她向来畏凉,最是喜欢温暖的东西。
她一下一下地拂过裴敛唇瓣,将眼前人的隐忍尽收眼底,而后浅浅一笑,吻上了那张被她在梦中描摹过千百遍的唇。
加上这次,她与裴敛亲吻过三回,竟回回都是她主动,思及此,只觉心里不大平衡,遂边吻他边轻哼道:“不公平,往后得由你主动来亲亲我。”
唇上的吻如浮光掠影,裴敛一时没回过神来,听她如此说,才心跳猛地一滞,心领神会。
虚握在姜泠腰间的手一紧,几乎快要将她揉入自己身体中。
裴敛与她额头相抵,目光深邃如漩涡,将信将疑道:“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这便是她说会好生思量后的答案吗?这便算是应他,愿意与他在一处了吗?
裴敛欣喜若狂,捧着她后颈追问的模样却又格外小心翼翼,好似生怕一个不慎就将眼前人吓跑。
姜泠无声轻笑,答非所问:“我刚才说的话,你应不应?”
裴敛的心思早就被她拽在手中,一字一句无不牵动,听她问着,便立马去想她所说之事。
回忆后,更是喜不自胜。
裴敛倾身吻向她,心如擂鼓,唇齿间溢出颤声:“应,你说的,都应。”
与姜浅尝辄止的吻不同,他的吻温存而又霸道,恰似风卷残云,带着明晃晃的侵略意味。
姜泠被亲的脑热,却也不肯甘拜下风,双手撑在他心口,深切回应着。
理智被打得七零八落前,她终是再次推开裴敛,喘着气补充道:“我虽应你,但,但我不入宫。”
“依你,”只分隔一息,裴敛便又贴了上来,百依百顺道,“都依你。”
情真意切,难解难分,她与裴敛沉溺在彼此爱意之中,并未察觉不远处正缓步走来两人。
赵漱阳本是陪姜安来寻姜泠的,只听小僧说她似是去了山亭,不作他想找了过来。
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险些没站稳脚摔下去,好在姜安察觉异样,及时将她扶稳,无奈道:“怎么了?”
赵漱阳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忙活半晌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最后竟是抬手遮住姜安双眼,结结巴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看不得,看不得。”
赵漱阳说得模棱两可,姜安本该听不懂的,可偏偏,他就这么领会到了,登时耳热。
随即却又反应过来,拉下赵漱阳的手握在掌中,一字一句道:“我本就看不见。”
赵漱阳小脸一红,也反应过来自己多此一举,立时就想要逃。
奈何姜安好似未卜先知,将她手握得更紧,怎么也拽不开。
他分明看不见,眼前却好似浮现几年前曾见过的那张清新明丽的脸,正神色慌乱害羞躲避的模样,心中一动。
再忆及那夜她趴在自己肩头,说相信他时的斩钉截铁,更是难以抑制地轻笑起来。
赵漱阳见他这副模样有些心慌又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边走边听他问:“不是说要当我的眼睛么?那不如你与我说说,你适才瞧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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