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正想着,余光瞥见庭院中有一人裁花,身量颇为清瘦,虽蒙着一张面纱,那唯一露出来的柔情凤眼也能叫人过目难忘。
他道:“你府上如今连这园中给花浇水的小厮,都长得如此俊了?”
崔文英也跟着看了眼,不顾他话中的揶揄之意,顿步,面色一寒,唤来管事的,“那个是谁?谁叫他来主屋的?”
福伯定睛。霎时模棱两可、支支吾吾:天可怜见!那可是三郎君生前最为心爱的倌人呐!自三郎君死后,只愿留在崔家剪花弄草,痴痴地等人,魂兮归来。
可哪有什么魂魄之说啊……三郎君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原本崔珏是崔相最疼爱的幼子,可如今人死灯灭了,又遭何氏在家中闹了这么一番,崔相对两人的态度倒是耐人寻味。
福伯这时倒不敢多说,亦不敢说谎,只道:“是三郎君从前的侍从,不肯离府,又不肯从事二主。”
崔文英一听,神情复杂。
福伯权当这家主是想起来曾经与崔珏、何氏的点点滴滴,果真是情深义重。心中正唏嘘着,却见崔文英皱眉,指了指那面纱,“他脸怎么了?”
“兴许是遭蜂蛰住了吧。”
一旁,谢渊凉凉道:“真是四处风流债啊。”
情深义重,不肯离府,温情回忆?这说的是崔珏与这侍从,还是崔文英与何氏呢?
他大笑一声,拂袖离去。
后方,崔文英的脸黑的似沾了一脸煤炭灰,见那白衣侍从仍飘然世外般裁着花枝,他气不打一处来,示意福伯——
“人都走了,还留着作甚!不愿做旁的,就给我撵出府去!”
……
谢灵犀讶然:“崔伯父真是这么说的?”
“嗯。”
谢渊悠然回家,见谢灵犀与柳续刚巧也在家中,同众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当即坐下来,挥挥洒洒,讲了这番趣事。
“那老小子,本来就为宛君的事心神不宁,今日遭我一激,动辄就要同我翻脸。”
这不是没翻么?
谢灵犀心道,就是苦了那侍从,原本痴痴恋恋等的好好的,这下被逐出府,连个念想都没了。
她道:“爹是知晓的,那夜所言全是我所杜撰,可这般说来,难道崔伯父当真爱慕过小姑姑?”
甚至因为爱她,还不惜背了骂名,娶了商户女,就为了接她的孩子回家照看?
谢渊眼皮一翻,“怎可能?”
他看向柳续,将话茬子扔给他,“男人的秉性我清楚得很,女婿,这话若是放你身上,你信么?”
这简直是故意引火,欲要烧柳续的身!
柳续怎料到他竟成了众矢之的,一抬眼,谢家诸人皆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满脸考究思量的模样,他心急得很,一下子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白釉茶杯,水往衣袍处流。
这厢手忙脚乱擦着,谢灵犀递了块素花帕子,解围道:“何故戏耍我夫君啊。”
谢渊“嘿”了一声,“怎叫戏耍?这事经典得很,我倒真要听听,承之如何看。”
一来二去,柳续终于平静下来,端端正正答了:“崔相风流,乃至离经叛道,同小姑姑无关,更与我无关,爹说这话,颇有幸灾乐祸之嫌。”
“若真如同爹所说,世间的男子皆如同崔相一般朝秦暮楚、四处风流,那爹这‘一生只爱一人’的好名声,莫不是也有别的说法吧?”
话一落下,谢渊震惊。他刚品了口茶,正欲替灵犀好好调教一番柳承之,却被这小子忽如其来扣下一顶大帽子!
简直一派胡言!
花团锦簇间,眼见方才还一脸柔和笑意的王夫人这下收敛了容色,要离席了,他不顾仪态姿容追上去,什么风雅、从容通通不要,一路远近哄着——
“夫人,没有这回事……夫人……!”
“哈哈哈哈……”
声渐远了,谢灵犀猝然笑出声来,这一笑如晴日生花、覆雪初融,格外生动,她一俯一仰,捧着腹,终于笑够了,一字一顿道:“没想到啊,父亲竟然也有今日。”
寻常都是这“老顽童”耍他们的份儿,如今终于踢到了铁板,果真一山更比一山高。
谢灵犀虽然嘴利牙尖,可从来不会对家人这般讲话,如今柳续一讲,她又甚觉新奇,调笑道:“阿续啊阿续,何时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啦?”
分明是个文雅又温和的春雨郎君啊。
柳续却紧张看她,一把抓住娘子的手腕,眸光闪烁,“灵犀,我对你当真一心一意,天地可鉴!”
——根本不似父亲说的那样。
谢灵犀失笑,什么风浪都一齐度过了,她又怎会质疑这点?重活一世,反倒成日疑心,瞧不见眼前人的爱意,若是如此,当真是没有半分长进。
“我明白。”
柳续:“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谢灵犀又道:“多情也罢,专情也好,这世间之事都不可一概而论。父亲所说虽然偏颇,但正是因为从前遇见了这样的人,教他不得不提防一二,阿续勿要放在心上。”
这般多情又薄情的男子,她前世不也遇着了一个,还着了他的道,落得个人死鸟亡的下场。
她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崔珏还真是好命,遇着了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只是可怜了那侍从,离了崔府,该如何生活呢?”
有一说一,崔府给下人发的月钱真不少,甚至来说,着实丰厚。
两人这般一合计,忽然又可怜起自己来——
柳续那点微薄的俸禄,算起来,恐怕还比不过一个豪门大族里的上等管事。
春日渐浓,园圃中有蚁虫蜂蝶流连飞舞,里头的白菜、萝卜被谢渊换下,索性全种了谢灵均喜爱的垂丝海棠。
因郎君日夜操劳,这片花丛倒是长势喜人,粉绿相织。
怪了,谢灵均日日流连,怎的不见蜂来咬他呢?更何况,崔府那般井井有条,何处来的马蜂窝?
俏面白衣……
谢灵犀只觉哪处不对,下一瞬,她惊呼一声:“不对,那人哪里是什么侍从,分明是他从绮楼带回来的……”
名为侍从,实则是崔珏诸多情人中的一位。
“情人”一词甚至多余,不过是些露水情缘,甚至于——谢灵犀终于将崔相寿辰那夜,崔珏屋中的幕僚同这人的身形音貌联系起来……
她眼中雪亮,烽火凝起:“逐玉!”
……
一个时辰前,逐玉驮着布囊,被人从崔府偏门逐了出来。
赭红大门“嘭”一声关上,门环铜青相撞,发出古朴低沉的声响,风掀起,檐上猝而飞过了两只惊燕。
这道“逐客令”下得突然,逐玉甚至来不及收拾东西,只随意收捡了一些瓶瓶罐罐。风愈刮愈大,刮得脸疼,他打开布囊,小心地抚着玉瓶,拧开盖子,用小指蹭了一抹。
这玉容膏成色极好,入手即溶。
他飞快、反复地摩擦双掌,直到掌心发烫,清香沁了满身。
遂而抬头,意味不明地盯着崔府的门匾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了。
崔府刚经一场大事,难免一派凄凉模样,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尊荣万千嫡出公主的府邸,此刻正是箫鼓弦歌、粉黛罗列。
富庶喧阗之景,人醉马仰。
燕盈今日穿了身大红色的石榴裙,腰间胸前系满了璎珞、珍珠,她半躺在太师椅上,手边还放了件不合时宜的金丝雀羽大氅。
见了来人,慵懒一笑:“呦,你这是被赶出来了?”
来人正是逐玉。
他满眼怨恨,一丝的矫情揉捏都瞧不见了,美丽不再,“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今日谢渊忽然来了府中,一眼点中了我,倒教崔文英疑心,将我驱了出来!”
“哈哈!”
燕盈直起身子,“都说了,这些常年浸湎官场的老狐狸,怎可能是简单货色。”
“那夜,你倒是做的不错。”
那个夜雨惊魂之夜,平南王得以消无声息地潜入崔府,使众侍卫毫无察觉,逐玉乃是当仁不让的首功。
他这会子倒是谦虚,摆摆手:“小小功劳不必多说。”
若非今日被赶了出来,他也不会立马奔往公主府。只是他尚且留了个心眼,离开崔府后,先去了趟绮楼,躲在后院中装模作样烧了会儿纸,这才绕了几个弯来见公主。
燕盈不疑他的本事,她从帐中走出,好生端详了一番逐玉的“惨状”,用折扇挑起他布囊中的面纱,神色晦暗:“你做的不错,按例有赏……不过有一处你疏忽了,你这装扮……”
遮了脸,便觉得旁人认不出了么?
逐玉连忙辩解;“非也非也!崔府的人都认识我的脸,知晓我同崔珏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点无需隐瞒。”
燕盈:“那这?”
她的人回来报,这位逐玉先生被蜂蛰了,才面戴白纱。
逐玉“呸”了一声,“什么蜂不蜂的,他们根本不懂,此乃我精心设计,一来表达我对崔珏的思念祭拜,二来防的是那些见过我幕僚身份的人。”
见鬼的思念祭拜。
燕盈扶额,道:“你这算盘打偏了,这事情做得不算尽善尽美——从前许诺你的胭脂铺子恐怕也没有了。”
惊天噩耗!
逐玉几乎站起来又猛地跪下去,一只手虚抱住公主的石榴裙摆,清泪两行,“哪处错了?!公主,做人不可言而无信,我帮了你这般多,要一个胭脂铺子怎么了!”
他奔波与崔珏与平南王之间,必要时还得回绮楼“演戏”,这又是幕僚又是小倌的,一边情人一边细作,一个人掰成四瓣,对驴都不敢这般使唤的!
平南王死了,这可是大功一件,他数日以来下的五石散终于起了成效,搭配谢灵犀的刀剑口舌,简直如同上好鸩毒,教人立马一命呜呼了。
这般成果,还不算尽善尽美?难道还有人能知晓这其中机关窍门?
公主冷冷抽回衣摆,“谢灵犀发现了。你真是蠢!普天之下最该防的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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