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县的事情,倒也并不复杂。
德顺初年,朝中拨钱下去修筑堤坝,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更是当今圣上初即位时颁布的治国善政,可不过几年,大雨冲刷了堤坝,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圣上震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事,牵连州县长官数十人,下狱砍头,这才罢休。
如今这起旧案又被重新开封。
谢灵犀咋舌:“又是洪水?又是堤坝?这中间到底贪了多少钱?”
贪都贪了,人也伏诛,现下谁这般胆大将其翻出来,如柳续所说,究竟要清算些什么?
当初荆州之事,乃是平南王暗中操作,如此看来,清县堤坝的“豆腐渣”工程,莫非也有他的手笔罢?
待人一死,保护伞一倒,便有势力瞬间反扑,要为自身正名了?
柳续冷脸:“只恨不能将贪官污吏都杀尽!”
他指着竹简上几笔碳灰写成的数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买的什么千金贵?谁平的帐,这般马虎,竟也瞒住了二十年。”
这厢,柳大人正忧国忧民、义愤填膺,谢灵犀抚平了鬓角被风吹散的发丝,心中又有了一个主意。
思量几时,她问柳续:“枪打出头鸟,你要秉诚直言吗?”
虽是圣上的旨意,偏偏交到他的手里。可这些时日,他手中的事务也太多了,有关的、无关的……
谢灵犀蹙眉:“任其职,尽其责,你尽了这么多心力,旁人都是吃白饭、不用干活的么?莫不是官场上有人故意给你使绊子呢?”
即便是圣上有意提拔,才教她夫君这般历练,可哪有只驱赶牛马行路却不喂草的道理?如此行径,岂非过分?
柳续盯着娘子看了半晌,轻声道:“灵犀觉得我是这般任人欺辱的人么?”
谢灵犀挑眉:“果真是有了?”
谁这般不长眼睛,敢糟蹋她的人,她正欲问下去,谁料柳续俯下身,猝不及防吻了吻她的发丝,“不急。”
……
于是一刻钟后,楚璃英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他面色不善打开门,只见门前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如玉郎君,手持一把伞掩住半边面容,仍扑面而来一股文气,一席青衫,如柳如竹。
“阁下是……?”
柳续自我介绍:“在下姓柳名续,字承之,乃是如今的户部员外郎。”
楚璃英:“啊……”
他一怔,继而收了不善,眸光焕发出神采,整个人如同活过来似的,思踱再三,开口道:“柳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柳续只摇头:“唤我承之即可。”
“楚兄,二十年前,因河坝崩塌而获罪的一行人中,当初的清县县令楚莲,是否正是令尊?”
楚莲是被冤枉的。
分明是爱民如子的好县令,一朝事变,却被人硬扣了顶贪腐的帽子,收押狱中,尸骨无存,妻离子散。
小雨淅沥,无情地打在红瓦屋檐上,楚璃英崩紧了身躯,下颌角咬得生硬,他连人带伞迎进门,“承之请进屋讲话。”
柳续欣然。
他收了伞,抬脚上了扫清青苔绿藓的台阶,观其屋舍中一尘不染,一堆刀枪、棍棒严严实实垒在雨篷下,几只鸡锁在笼中,不敢作声——
楚璃英见这郎君盯着那旁瞧,不知忆起什么,面上一黑,招呼人在堂中坐下,又斟了两杯茶,“请坐。”
柳续拂了拂衣袖,浅酌一口,开门见山:“楚兄递的折子,辗转到了我这儿。楚兄以为,我是查,还是不查呢?”
这话说得并不良善。
楚璃英原以为这人一派明月清风,该是一本正经来谈事的,可如今开口便是一股“奸佞当道”的邪风,他喉头干涩,“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续笑了一声,续续道:“楚兄浸淫官场多年,为何还如此天真,仅仅死了一个藩王,真相便真能公之于众了么?”
“为何这事会交到我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手中,为何朝中对其缄口不言……圣上只给了我五日之期处理此事,该是轻拿轻放,还是严惩不贷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参与其中的高官贵胄,不止平南王一个。
“……”
楚璃英静了许久,面露忡然。
他曾经听闻过柳承之的大名的。
面前的郎君一副春风得意之状,外袍上绣着暗竹与忍冬,用了上好的绸缎,在这般晦暗雨天,也幽幽浮着暗光。
及冠之年高中状元,仅仅两三年间便有了名声与政绩,还娶了陈郡谢氏的娘子,当是一时风头无两。
反观自己……难道绸缪十年,竟然所得皆空吗?
他霎时间眸子里聚起火光,如野狼窥伺,一字一顿:“将真相公之于众——柳大人定有其他的办法。”
他虽非文臣,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自然不傻。
柳续既已找上门来,还将其中道理掰碎了同他说,定然不止是顺势打击这一层意思。
这位郎君的老丈人乃是谢渊,所具权势与人脉,如决堤之水,不可终也。
此事,若真如他口中那般难办,思量至此,兴许还有别的余地。
惟愿柳承之能施以援手——
不论他是何目的,他楚璃英需付出何等惨烈代价,都甘之如饴。
柳续却问:“楚兄可知道,其余人等的名目?”
楚璃英摇头:“刺史已死、工部侍郎去岁告老还乡……我只知当年的江南北道观察使,是如今枢密使、圣上面前的红人——”
“卢、文、道。”
卢家的人啊……
柳续微笑:“我心中已有了主意,只需知会一人,还请楚兄明日来我家详谈。”
楚璃英虽心忐忑,仍点头应道:“好。”
……
当初在堤坝土木中贪腐的,竟是卢家的人。
圣上当真不知么?
他先是夺了卢巍的金吾卫大将军之权,又将卢三郎文道提拉至身边,做起了枢密使。
给一个巴掌再赏一颗蜜枣,当仁不让的帝王心术。
更何况,枢密使品阶虽高,可依附天子,并无实权……谢灵犀长叹一声,啧啧称赞,“这般算计,你三舅舅还眼巴巴地感恩戴德呢。”
此时是正午时分,难得停了雨,燕盈这才左拥右簇、观鹤焚香,驾着马车出门,稳当当坐在柳府花团锦簇中。
谢灵犀这话分明是调笑,可她思忖许久,一动一静敲着桌面,“……他是个不经事的。”
“卢巍、卢平、卢文道……都蠢得很,不怪卢家日益没落。”
谢灵犀:“那怎么办?我瞧着那金吾卫将军凶得很,在他眼皮子下,如何杀得了燕盛?”
她摆弄着花草,还待公主回答,庭院中却霎时间静下来,只留灯花消弭,她不知所然,一抬首,便迎面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悍脸。
姗姗来迟的楚璃英:“……”
他看了看柳续,又看了看谢灵犀,半晌,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是、你!”
“啊。”
谢灵犀不好意思地捂了捂嘴,又扯出一丝笑,全然不顾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云淡风轻道:“是我。”
楚璃英霎时间气血上涌,脸也涨红了,他抹了把脸,满手的虚汗。
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狐疑道:“你们是夫妻?”
其实也没什么好疑虑的,面前的郎君娘子昨日一前一后来敲他的门,人长得斯文秀丽,却张口闭口威胁之言,果真一脉相承的阴险。
他本是带着些许期待的心来的,如今倒是沉了些,柳承之还算个好说话的,他娘子却是蛮不讲理。
虽说清早声响过大,的确是他的过错,可哪有这般行事的?
陈郡谢家的娘子,都道是浣花濯雾的林苑仙子,今日一见,似乎于传闻中所说不同。
谢灵犀挑眉:“有什么问题么?”
她端起一壶茶,款款倒了一杯,斟得满当当,只露出一个极浅的玛瑙杯口,“相邻数月,今日终于相识。来,楚大人,这一杯我敬你。”
楚璃英脑子有些混乱,也仰头喝了,又见桌子的尽头坐着一位雍容艳丽的娘子,问道:“这位是……”
“当朝公主,燕盈殿下。”谢灵犀笑靥如花,“你家中旧事便倚仗这位殿下了。”
楚璃英立即肃目,一拱手:“殿下千岁。”
他不敢似方才端详这对夫妻时那般打量公主,余光瞥见公主头上的牡丹绢花,立马敛目,退到一旁,端着杯盏要饮,却遭谢灵犀提醒:“楚大人,这茶杯是空的。”
“……”
见他这般拘束,燕盈开口,声如金铃:“杀了卢文道好办,可楚大人要的,不是沉冤昭雪么?”
单单凭那竹简上的几处数字,远远不够,二十年过去了,那些罪人如今个个位高权重,即便顺藤摸瓜,又能查到什么?
“不错。”
谈及此事,他正襟危坐,脸上红晕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金刚之气,“可卢文道是圣上的人……”
而揭露此事,于圣上来说,无半分好处。
不然也不会让柳续草草作结。
他这般喃喃,公主却声音轻快:“这好办,天子不仁,换一个不就得了?”
图穷匕见!
谢柳两人相看一眼,见楚璃英面容冷凝,似乎无动于衷。手中却倏地握碎了一只杯盏,掩住心中惊骇,他猛抬头,直勾勾盯着公主,“换谁?”
“你们要杀秦王,为何?”
果真一番话全被他听了去。
燕盈眸光潋滟,仿佛能从中窥见无数个春时的晴光盛景、清白人间,她循循善诱:“为你父亲正名,不光要靠这竹简,还得凭借一颗帝王的仁心、与知错能改之心。此案已了二十余年,圣上凭什么重查旧案,若真查出些纰漏来,岂不证明,当初他所为,全是错的?”
楚璃英呼吸一滞。
面前,公主的红唇一开一合:“我的那些哥哥弟弟,不论他们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男人的秉性便是如此。而我却有一丝‘妇人之仁’。”
他低声重复:“……妇人之仁?”
燕盈毫不吝啬,飞眉入鬓,轻笑道:“我欣赏楚大人,愿意为了这点‘欣赏’,为楚大人翻案。”
为什么柳续一下子能想到这起案子与楚璃英有关?因为早上灵犀刚刚和这人吵了架[菜狗][狗头]因此夫妻俩对他都格外关注。
写着写着竟然快到90章了,从未想过的篇长,虽然在疯狂走剧情,但好像还有很多没讲[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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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璃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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