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袅袅,叶娉婷。
没过几日,秦王当街纵马惊了一众行人,黑鬃毛的骏马不辨方向,突然发狂,迎面撞上勇毅侯世子的马车,红木霹雳炸开,双方都舍掉了半条命。
那位世子殿下身体羸弱,至今昏迷不醒,饶有神仙汤药,尚且无力回天;而秦王跌下马后,又糟了马蹄践踏,哀怮声中,一双手脚俱断。
圣上的嫡长子,便这般成了废人。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
虽说未闹出人命来,可在这节骨眼上,方才早春之时死了两个贵人,如今又有人遭难,实在不得不由人忧思。
勇毅侯府里已然炸开了锅。
静安王妃虽不喜亲儿,可这终究是侯府里的独苗,日后是要承爵的,若是纨绔了些,同裴家的儿子一般,那也便由他去了,可如今——
徵儿昏迷数日不醒,教她如何不恼?
勇毅侯近日因此事,双鬓皆染了些许白,见王妃来回踱步,更是心烦心燥,斥道:“走来走去,有什么用?!”
王妃依言重重坐下,竭力压着火气,“秦王撞谁不好,非撞我儿!”
见侯爷身上的绛色朝服未褪,她弯眉蹙起,思及什么,缓声问道:“今日早朝,圣上如何说?”
能如何说?
静安心中明白,不过是同先前七公主伤了谢三娘那回一般,公事公办地慰问、体恤,再赏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有什么用呢?能让李徵下一瞬便醒来吗?
果真听勇毅侯叹气,“圣上未曾临朝。”
……
“为何?”
公主:“圣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与侯府一派阴郁萧瑟之景不同,公主府中百花盛开,如同春日里的锦绣绸缎子,丝柔地吐着芬芳与鲜妍。
此时亭中坐了三人,皆闲适地赏红斟酒,燕盈半倚在软垫之上,缓缓开口:“这个月已是第二回吐血,想必是气血双亏、强弩之末,不日便要殡天了。”
“圣上临朝二十余年,已经足够了。”
谢灵犀窥了眼周遭环境,虚虚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当心隔墙有耳。”
如今秦王已废,卢家未免不哀痛惋惜。
圣上又病重,无数人盯着这长安城中诸人的一举一动,公主虽是女眷,也恐怕不能置之事外。
燕盈笑了笑:“怕什么?那位金吾卫大将军,不是已预备同我等‘狼狈为奸’了么?”
那浑身腱子肉的武将……
谢灵犀思及他,只谨慎地提醒眼前人:“他可并未向殿下言明心迹。”
那账目之事,连同牵扯出来的二十年前的旧案,如柳续所说,囫囵吞枣般过去了。圣上不虞,也未曾有人再拿此事去触他的霉头。
即便如此,让金吾卫统领倒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燕盈却甚觉不然:“楚大人并非迂腐之人,孰是孰非,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他应当想得明白。”
改朝换代,人人都欲投奔良主,盼着切勿站错了队,她不相信,楚璃英心中没有这等成算。
谢灵犀却觉得那人迂腐得很——
“良主是良主,公主是公主,这是两码事儿。他那种人,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还一片丹心地想着为父翻案,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正义’之上,不是迂腐是什么?”
楚璃英这份清正与迂腐之中,是否为公主留下余地呢?
她懒得想,只说起当下秦王的事,直截了当:“断手断腿,还不妨碍性命……是殿下在秦王的马上做了手脚么?”
说起这,燕盈也称奇,她往前探头,折了一只花,“若我说,此事与我无关,你可相信?”
说罢,两人一齐看向柳续,后者无辜地摇头,一脸冰清玉洁的模样。
半晌,谢灵犀道:“……莫非真是他自讨苦吃?”
——“非也。”
秦王跋扈,世子奢靡,据知情者所言,这两人在相撞之前,曾在醉烟巷有一面之缘。
自绮楼重开张,又搬了许多异域珍宝,甚至连那金白玉雕成的两扇镂花飞燕门,都教人流连忘返。
当时庭中有佳人起舞拨弦,琉璃顶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晃得秦王的酒盏悠了一悠。
楼亭之上,有贵人一掷千金。
李徵求来花魁一夜,亲亲热热挽着娘子入厢房时,正巧与秦王擦边而过,两处金丝衣角相交,掀得屏风前的鲛人帐沙沙作响。
迎面来一抹若有若无的熏香,惹得两人身形一晃,一齐跌入了满屋的红帐之中。
……
“你作甚?!”
花朝节将至,满长安奔走相告,语道醉烟巷中留出来几里路,由各家各户摆上品类不一的花草,绮楼中,更是办起了长达半旬的赏花宴。
谢灵犀梳妆打扮,绾了长安近来最时兴的飞云髻,一身水挼蓝的襦裙,似天边水、云边月。方才同柳续立在庭前,倏地遭人一推,踉跄几步,不知入了哪间琴瑟在御的厢房。
她攀着屏风,稳住身形,一句“抱歉”还未说出口,便被柳续从身后捂住了嘴。
“?”
郎君附耳,温热的气息将她的耳朵染上了绯红,“屋中有人。”
有人……是了。
她方才闭塞视听,欲粉饰一二,却未察觉屋中之人正举杯对饮,声声并非旖旎之音。
他二人往屏风后挪了些,这时,风将门与纱帘带上,把夫妻两人遮得严严实实。
屋中人显然听到这一声响,转头朝这边瞧了瞧瞧,松了一口气:“……是风啊。”
听声音,倒像是位年轻的娘子,谢灵犀并不相熟,她看了眼柳续,后者摇摇头,一副屏气凝神的模样。
正当两人冥想之时,又有一人开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阿鸾,狂风骤起,风雨欲来,不如同我远走高飞,再不要理会这些纷纷扰扰。”
他愈发急切,“收拾收拾,今夜就走!”
一阵茶盏碰撞摩擦的声音响起,阿鸾摔了一只瓷杯,大骂:“我不走!我的家在这,我的家人朋友在这,我凭什么要走?!”
方才这人口口声声“离开长安”,端起那副似诗非诗的矫揉造作的腔调,装个文质彬彬的郎君,现下听了这番话,当即暴起——
“啪!”
一个耳光打在娘子白皙娇嫩的脸颊上。
“给你脸不要是吧?”他拖着阿鸾的衣襟,将人拽得伏在茶案上,“走不走?啊?走不走!”
倾倒的茶水濡湿了阿鸾的发丝,她双眼充血,声嘶力竭地喊:“不走!我就不走……!柔情蜜意了几天,你如今便对我这般了,若是我跟你走,还能有活路吗?!”
“……”那人似乎被这句话震住了。
静默半晌,他长舒了口气,又觍着脸,将阿鸾扶起来,轻柔地抚摸那巴掌印,“阿鸾,是我太心急了……可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
“我家得罪了晋王殿下,不日便迁出长安避祸了,所幸有金银万两,衣食无忧。可若来日晋王当道,知晓了你与我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
他幽幽道:“晋王……会放过你么?”
阿鸾怪叫:“晋王?!”
她抱头喃喃,不知何时流下两行浊泪,红妆糊了一脸,“完了……完了,他定是知道了……这下全完了……”
段郎家一介布商,怎的忽然得罪了晋王?定是因他常出入绮楼,摘了她的牌子,这才叫那阴晴不定的贵人愠怒了!
她嘴上念叨着,也听不清段世恪讲话了。
更不知晓,那人勾起唇角,邪笑着出门,扔下“戌时,醉烟巷口,不见不散”这句话。
门嘭的一声关上,重新紧闭,仿佛如朝时花露静谧垂下,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阿鸾趴了许久,直起身子,正寻着帕子擦干眼泪,却见案前一只葱白的手伸过来,捻了只兰色香帕——
“给。”
她抬起头,眼瞳倏地睁大。
与此同时,谢灵犀也一惊!
面前这娘子,从侧面看,真与她有了七分相像,连那垂目敛眸的弯弧,说是亲生姊妹,也不为过!
阿鸾接连受了两拨刺激,人也麻了,反倒整个人平静下来,眸中古井无波,肯定道:“谢娘子。”
谢灵犀微微挑眉,不动声色,“你认识我?”
阿鸾接过她的帕子,擦干了眼泪与红妆,露出原本面目,清秀十分,那刻意着墨的五官轮廓,此时洗净铅粉,反倒没有那么像了。
“大名鼎鼎的谢三娘子,长安城中梦郎无数,我怎会不知?”
谢灵犀:“梦郎?”
她静静看着阿鸾,“不说这个,你和晋王,是何关系?”
为何阿鸾听到姓段的提到燕稷会如此惊慌失措?为何燕稷会因阿鸾与旁人的情爱关系而不满……
不怪谢灵犀多心,这娘子同她相似的面容,总教她心脏狂跳。
果然听阿鸾忽然发怒,扔了个枕头过来,“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呐!”
“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极好的谚语,她今日与谢灵犀一见,便知为何自己只因这张脸,便得了晋王的垂青,即便是做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她阿鸾会八般技艺。
琴棋书画、赏诗听曲……可这些终归是浅尝辄止,哪里比得了百年簪缨世家熏陶出来的端庄贵女呢?
她生来就命贱,本不该乞求上天垂怜的,可凭自身本事活到如今,怎么不能为自己搏一搏出路呢?
段世恪、晋王……都不是好东西!
谢娘子早已嫁人了,什么也没做,遭了贱人喜欢,又有何错?
她捏着那块丝帕,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清丽娘子,同她身后默默揽着人的郎君,语气仍然克制:“娘子看到我这张脸了罢,还不明白么?他拿我当替身,实则心里喜欢的,又是谁?”
谢灵犀静了片刻,“明白了。”
她淡淡开口:“还有什么旁的东西,请娘子全都说与我听。”
这般不痛不痒的态度又将阿鸾心中无名火烧起来了,“你是我谁呀!凭什么指挥我?谢娘子,收起你的富贵架子,我不爱看!”
下一瞬,谢娘子递过来一张身契——
“我为你赎身,是你恩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大风歌》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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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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