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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东施

“恩人?”

阿鸾狐疑地看她,抹干了泪痕,收下那张能抵千斤重的薄纸,声音颤颤:“为何待我这般好?”

刚刚相识,便一掷千金为她取来身契,哪有这般好的事情?

一片污渍中,谢灵犀撇开那团糟乱,甫一坐下,支起下颌,“只因我心善。”

“阿鸾娘子,那位段郎口口声声说爱你,也未曾为你赎身呐。”

教人夜半三更同他私奔,却连赎身的钱都不愿意出,届时若遭人发现了,阿鸾被抓回绮楼,他什么都不用做,倒是赢了个痴情的名声。

她却没有说风凉话的意思,抛砖引玉道:“今日你我相识,也算有缘。他威胁你、逼迫你,还有那晋王……女子在世,本就不易,我愿意给你一条明路,阿鸾意下如何?”

这是说到那有关于晋王的秘辛了。

阿鸾心念一动,“我……每次去他府中,皆眼蒙黑布,由人引去一处水榭,然后……给贵人抚琴念诗……”

当时她并不明白,为何晋王召她前去,只是教她做这些风雅之事。

起初,只能待一曲的时间,而后,渐渐能在王府过夜。晋王脾气古怪,时而温柔似水,时而暴躁如雷,在这段时间里,不许她见别的客人,更压住了她的身契,即便每回都赏她许多金银珠宝,可压根没有用处。

人是贪心的,一旦温饱不愁,便想要自由。

她受够了在晋王身边仰人鼻息的日子,后来便与段世恪谈了一段情。

一些隐秘情事,她如今想来心悸,不敢说与谢灵犀听,更别提身后还站了个面容冷峻的郎君。

她被窗缝中忽而灌进来的冷风激的一哆嗦,口齿不清:“那人是个疯子……谢娘子,你为我赎身,万一他知道了……!”

阿鸾担忧地看向坐在案前的娘子,后者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身后的俊秀郎君扶着人起身,冷冷说了句:“竖子当杀!”

谢灵犀:“……”

静了半晌,她拊掌:“说得好。”

又转头问阿鸾:“今日误打误撞来此,还有一事——前日勇毅侯世子为花魁娘子一掷千金,惹得秦王妒忌,而后两人在巷口狭路相逢,发生械斗。此事娘子可曾知晓?”

秦王、世子……这事阿鸾是知晓的。

当日她刚巧路过,见那李徵扶着娘子醉醺醺推门而入,随后一道墨色身影也跌入其中。她听得真切,屋中有物什打落之音与嘶吼声,她思踱再三,欲入内劝阻,却被东家拦了去。

柳入梅当时说:“各人皆有各人的因果,阿鸾何必多管闲事呢?”

谢灵犀一顿,“因果为何意?”

阿鸾摇头,一只手攥紧了荷色衣角,“我也不知,大抵一个时辰后,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然后就听闻……发生了那事……”

面前的小娘子眸光中闪过几分惊惧,不知究竟窥见了什么。

谢灵犀指尖无甚规律地点在桌案上,“那位花魁娘子,你可知她如今尚在何处?”

阿鸾再摇头:“清云姊姊,自那日起,再未见过了。”

此话一出,屋室中静阒无人声。

红帐中的暖香扑鼻而来,庭外花开花落,缱绻飘入屋室之中,在诸人的面前打了个转儿。

谢灵犀捻起那枚飞花,嗅了杜鹃,心中犹然升起一丝猜想——

一个销声匿迹的花魁、两败俱伤的贵人,此事真是偶然么?

好巧不巧。

柳入梅所说的因果究竟是什么?若只从字意上来读,秦王与世子之间除却因争夺那花魁而所生的龃龉,难道还有旁的间隙……

想毕,谢灵犀抬眸看向柳续,两人心中清明:柳入梅是平南王的人。

平南王一死,这位身价千金的掌柜该如何思量——皇权之争,素来残酷,此前这番较量中,公主稍胜一筹,总有人识时务,要当那真真的“俊杰”。

……

“投诚?”

燕盈拾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入口中,举止虽慵懒,目光却甚为锐利。她对面坐了一人,寒霜之貌,飞眉入鬓,缓缓启唇道:“秦王的下场,殿下可还满意?”

怎么不算满意呢?断手断脚,又不伤及性命,既圆了她的愿,又不至于一点骨肉亲情也不讲,如此良策——

燕盈坐直身子,勾唇笑开:“柳掌柜的投名状,我收到了。只是我不明白,能者万千,你为何偏偏找上我?”

“公主雄才大略。”

柳入梅接过逐玉递来的竹简,微微一笑:“一开始,我便赌你能赢。”

逐玉明面上虽为平南王的麾下,可一同共事数日,竟教她瞧明白了这人背地里真正跟随的主人是谁。

王侯的杀伐之气过重,不如公主温婉淑德,人择良主而事,自然是要多多为自己着想。

既然公主利用她绮楼杀了崔珏,她不介意,再为公主的功德卷上添上一笔。

“平南王愚钝,看不清楚,我却明白,香山虽为杀人埋尸的好地方,可不如在闹巷街市来得生猛……引人注意、逼人入局,种种谋算,教人钦佩。”

燕盈被夸得愉悦,仍摆摆手:“没有的事,是你想得太多。”

“是么?”柳入梅挑眉,“那这一回,倒不是我一厢情愿罢?秦王一废,卢氏一族能依仗的只有公主,即便公主身为女眷,可为了家族荣光,未必不能去争上一争。”

“殿下心中,也是这般想的罢?”

庭中美景良田,两位佳人相对而坐,梁上水间,均有鲜妍的花,分明是一副古朴雅致的仕女图。

而燕盈目光灼灼,露出不合时宜的勃勃野心,“你所求为何?”

柳入梅轻笑三声:“我乃一介商人,不求功名利绿,只想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长安居大不易,对于她这类人来说,贵人的庇护,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好办。”

燕盈忆起什么,忽而探头过去,幽幽道:“那位勇毅候府的世子,是否同你有怨?还是说,他是那个无端受害的倒霉蛋啊?”

就和当初柳续一般,被随意择来,领了个替罪羊的名头。

柳入梅显然也想起这事儿,浑身松快了些,公主一瞧,索性叫来逐玉,端来瓜果花糕,三人围坐讲起了闲话。

“柳大人啊,真是对他不住——不过,都是下药,一个只堪堪摔伤了腿,一个被马踹了,至今还昏迷不醒……”

柳入梅长叹:“这就是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呐。”

柳续不愧同她是本家,真是一脉相承的聪慧。而那李徵,不由分说便被温香软玉迷了眼睛,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公主眯了眯眼睛,“听闻李徵已有妻室,此番下场,他妻子岂不痛哭流涕?”

李徵自作孽不可活,非要朝秦暮楚,非要同秦王争夺不休,那也便不好说什么了,可此举若是多造了一个早年丧夫的可怜娘子,也令人唏嘘。

柳入梅:“痛哭流涕?殿下说笑了,远离贱人,怎会痛哭流涕?”

“哦?贱人?”

看来果真是有怨了?

两人手上停了动作,都等着柳入梅的下文,却见这娘子观望四周,突然发问:“谢娘子在么?”

公主慢慢碾磨着她这句话,琢磨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滋味,“谢娘子……谢灵犀?”

“你认识她?”

柳入梅:“今日谢娘子来我这拿走了绮楼一个小娘子的身契,那位小娘子曾委身于晋王,而谢娘子与晋王的传言,我也听过些许,这便识得了。”

公主讶然:“她又乱发善心作甚?”

后者摇摇头,“若说李徵之事,同谢娘子也有些干系。公主可知,李徵的表兄弟林骏曾经在谢家宴席上同栖霞郡主的丑闻?”

那事传得沸沸扬扬,满长安风雨皆知。

燕盈怎会不知,这其中自是谢灵犀的手笔,为的乃是一桩前尘往事,她不光窥知前世,还专门派人去查了,此刻颔首:“是。”

柳入梅又道:“因这事,王妃心中怨恨,令李徵弃了与他私定终身的顾娘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娶了如今的妻。”

“他如今的妻子名唤张鸢,因他常常光顾绮楼,张鸢时来寻人送汤,一来二去,便与我交好。我不喜浪子,更恨负心人,看不惯李徵,这次当给他一个教训。”

公主闻言,静了几时,“原来如此。”

这厢故事讲完了,柳入梅站起,缓缓一行礼,“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既已谈成,绮楼中事项繁多,我便先告退了。”

公主也起身,微微颔首。

待人走远了,她扫了眼捏了两块糕细细啃食的逐玉,唤来一人,暗卫悄无声息落地,将地上残叶旋了个尖儿。

“无端提起灵犀……去,看看谢娘子在做甚?”

……

夜昏昏。

时而有细雨淋下,打在两人面容上,柳续将外袍褪下,裹紧了身旁的娘子,踯躅行在巷中。

阿鸾今日所言,语及晋王之事,听着真切,可谢灵犀仍是不信。

依她对燕稷的了解,怎会放任自己流连于烟花酒巷之中。即便落入如今这困顿的局面,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定然也放不下他苦心钻研的声名。

“阿鸾和我长得并不相像,你看出来了罢?”

柳续紧紧捂着谢灵犀的手,“嗯。”

他忆起那刻意而为的妆容,声音在夜雨中格外沉闷,“东施效颦而已。”

直至离开绮楼前,柳续都被阿鸾的一番话激得气血上涌、眼冒金星。满嘴污秽之言,不论是真是假,都教人听了反胃。

燕稷龌龊心思,就算不同于阿鸾说的那般,可先前对谢灵犀先是明面上言语逼迫,而后又暗中下蛊,怎教人不愤恨!

谢灵犀反握住郎君的手,“无事。”

“柳入梅那般轻易便将阿鸾的身契给了我们,只怕这两人是一丘之貉,她欲激化我们与燕稷的矛盾,到底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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