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两人谈话一天后，霍邈便彻底失去了有关祢春的消息，那日晚上她被下药哄骗，早上醒来发觉自己比往日多睡了几个时辰。
再算时间，明日就该收尾一切。
一场大雨来的突然，将屋外长势正好的竹林打碎一地，凌乱不堪。
霍邈正站在院中擦剑，落云来找她时只敢恭恭敬敬地点头低头，根本不敢发声。
虽然天气严寒，但对于修士来说没什么不同。可霍邈不是寻常健康人，体内病气会随着温度的降低愈发浓重。
御体灵力效果薄弱，约等于无，好不容易捂出的一层热气全被她清理兵器的躁动间驱散。
落云交代自己查出来有关祢春的行踪，一一向上单独汇报于霍邈。见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面色不显，以为她被冻麻到没有知觉。
她站在远处，随意往前瞥了一眼。
霍邈衣着素蓝单衣，身姿颀长挺拔，稳重立于树下。
她不知不觉，哪怕西北风刮得再猛烈，手背通红，露出的皮肉出现裂纹，也依旧全神贯注地清理着许久未曾使用的兵器。
被她握在手中的剑颤抖着发出金光，随着霍邈特异体质带来的磅礴的灵力向外扩散，落云扶住墙壁才堪堪挺过。
潜意识告诉她别去霍邈眼皮子底下乱晃是对的。
霍邈这个行为，应该是在为激发特异体质上限做准备。
所为伤口越狰狞流血越多修为和灵力越强，霍邈想要将这种体质发挥到极致，需要简单地提前适应，也就是不管不顾折腾自己。
落云对修士灵力外泄所表达的情绪很敏感……此时的霍邈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暴虐。
这种气息很霸道强势，未曾考虑其他无辜修士会不会被波及到导致元神不稳。
等剑被清理好，落云也挑挑拣拣只把有用的说完了。
霍邈偏头，落云对上她冷淡漠然的眼神，赶紧退出去了。
等走过霍邈用灵力圈好的地界后，落云才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胸腔里。
再去回想霍邈的眼神，只感到一阵阴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霍邈越来越沉默寡言，往日总嘴毒数落别人，现在竟也一个字也不肯往外蹦，对着熟人总像是在藏着什么事。
甚至对着祢春也是。但看祢春反应未见她有什么异样，估计是觉得霍邈的转变很正常。
她们试图去理解，但看不懂霍邈眼中复杂细碎的光。
直到这个时候，霍邈是霍家未来掌权人的身份才如此清晰地印在她们脑海。
既然要做一门之主，早早稳重是件好事。
应该就是和这个原因有关。落云虽然有些失落但很理解。
霍邈探着落云的灵力彻底消失后，浑身的戾气才数不清地重重放下，多到将本就零散一地的密林打成屑状。
密密麻麻，像给地面铺了层毛毯。
戾气释放完，霍邈才主动去回想祢春是何时给自己下药的。
她扬着下巴，眼神投落在掌心，面上阴沉如水，一看就是憋了很大的火。
霍邈没动过真火，第一次竟然是被祢春惹出来的。
对方油嘴滑舌、甜言蜜语下藏着的尖刀锋利直白，不带犹豫，朝她扎过来。
霍邈知道祢春死也不会放自己进妖界，但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下药导致昏迷，醒来后找人的行踪还得专门派人调查。
各种药物都影响不到心智的霍邈第一次栽到祢春手里，该说不说得夸夸她。
混浊的热气呼出，霍邈拔起地上的剑，一身单衣就那么捉人去了。
修仙界与妖界边界处是一个小村镇。
这小村镇三天两头就往妖界刮沙尘暴，其威力大到能把大妖给掀到天上。
先不说别的，就是面子这一块，妖怪们也不会扔了不要，飞上天等着被修士嘲笑。
所以这小村镇虽然灵力干枯，倒是安宁得很。
祢春眼下就在一家客栈内歇脚。
干燥的嘴因为缺水蹦出许多干皮，轻轻一碰就会流血，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赶到这家客栈时仿若用尽毕生力气。
祢春逐渐感到本属于她的灵力亏空到几近于无，还依旧不死心不放魔气冒头。
但现实会逼着她低头，祢春分析自己的情况，得出不用魔气她进妖界第一步就是找片黄土把自己埋了直接等死的结论。
祢春瘫倒在地，双手死撑着桌子才没让自己像个漏了气的皮球。
这么多天了，祢春这会儿才敢暴露真实的一面。
她自认无欲无求，平生没追求过什么，体会不到努力也没有结果是何种让人怨气横生的滋味。但眼下，她真真切切尝到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拿不到妖神，最后狼狈收尾离开。
一开始幻想的首冲第一像个笑话狠狠扇她脸上。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失忆症，她就可以做到，可是不拿到东西，她就找不到治好失忆症的方法。
死局。无解。
痛到要爆炸的脑袋持续传来阵痛，祢春抱着头，跪在地上拧着眉毛胡乱想事情。
她做不成想做的事。
毁了，全毁了。
祢春拉不回逐渐扭曲疯癫的精神，任由它们发飙。
怨恨没有理由地频频冒出，祢春先是被吓到最后欣然接受。
她该怎么做？
暴露身份拿妖神？可那样修仙界也容不下她了。
可不拿妖神，就只能靠着秋大仙给的金丹短暂压制失忆症，再无彻底痊愈的方法。
只有天界的神丹妙药能在黑暗的绝境处给她希望。
祢春迟迟做不出选择。
最后，蜡烛被熄灭，天边大亮。
金色光柱一路俯冲，垂向妖界。
妖界顿时大乱，灯火通明，做好了防备，一边惧怕一边嚣张地挑衅上天庭。
祢春最后一丝灵力流逝。
她恍然地用手点了点茶杯，见没有丝毫动静，又勾了勾床上的枕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愣了一秒，下一秒崩溃地砸了地板一拳。
“咚”一声，粘腻的触感从指缝中流出。
祢春不可置信偏头一看，见手有半块的骨头碎了，筋也断裂了。
在经历了无声长久的空白后，祢春在心里问自己。
她是怎么变成今日这副模样的？
好像没有原因，就莫名其妙地发展成这样了。
好像没什么人故意害她，也没人阴她给她使绊子。
所以，为什么？！
狂风暴雨席卷她空荡荡的心脏，一遍又一遍怒吼为什么会这样。
祢春从未这么急过，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出了血。
找不到答案，完了被一步一步逼着走。
可倘若有时间找答案，她从哪找。
祢春又是一阵失语。
世间有这种让人直接扭转为魔修的能力吗？有这样压根不可能存在的人吗？
想不到……
祢春手背挡住双眼。
她装自己不急，装不是那么在乎，游刃有余轻松闲适，到头来祢春厌恶这样的自己。
天花板老破的吊灯刺入她眼中。
祢春开始放任魔气渐渐填补身体的每一个空缺。
等感到可上天入地的自己回来后，祢春才平静了下来。
她猛地转头，看向镜子。
黄铜镜里的人眉目犀利，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整张脸上写满狂妄，桀骜不驯，越看越有一种骇人的可怖。
她勾了勾嘴角，看那睥睨一切的轻蔑和傲然顺其自然流露在五官上。
其实除了整体少去了自谦变成了看不惯一切的招人厌以外，祢春自我评价还算有个人样。
要用魔气去吗……现在，整个修仙界都在等自己现身。
祢春思量着，突然胸口被针扎了似的。
祢春闷哼一声，反手捅进去，将血红的烂肉搅和干净。她做的很顺手，处理的也干净。
怪不得会说魔修嗜血。其实有点过分，这不叫嗜血，这只能算作给自己处理伤口。
祢春思路转换得快得异常，刚才还痛恨自己转为魔修，下一秒放魔气露头又在设身处地为魔修辩解，她像分裂成两个人，挣扎拉扯变成一个分不清自己是谁的疯子。
胸口疼完，头颅中又是锥心蚀骨般的阵痛。
祢春莫名从中体会到一种爽感，她沉吟不虞，伸手按摩太阳穴，被迫承受又一波阵痛。
又是失忆症……
祢春确定后猛地爆发出一阵骇人的魔气顺着墙壁绕圈。
但这次的失忆症很难熬。
祢春额头虚汗沾湿枕头，闭着眼虚脱在床上。
丢失的记忆充满了探索欲，里面有霍邈，想到霍邈，挣扎个不停想要睁开眼睛的祢春忽然停了颤抖，接着两行泪就滑落下来。
失忆症带来的记忆片段按理说呈现后就会快速飞过，失忆症也会进入尾声。
而今日不同，祢春非但没有察觉其减弱的趋势反而沉沦地更狠。
两股互相缠绕的气一白一红紧贴着祢春升腾，从手臂流转到发丝，在半空游动，最后对准祢春的胸腔，全部直直灌入。
祢春半昏迷间突然猛震了一下，等到两股气全部汇融在自己的体内，才彻底晕过去。
她额间一个特殊的印记缓缓亮起，模样像两个小人在开天辟地，忽明忽暗，最后只留下一个形状，便彻底失去了光芒。
祢春睁开眼，大口呼吸空气，就见一个大白胡子坐着团莲花把一本书往她头上猛敲：“醒醒！”
熟悉的声音响起：“别叫她，让她继续睡。”
霍邈……
祢春刚要转头，就换了地点，面前一座高大巍峨的天门立在她面前，匾额赫然四个大字——天宫学堂。
她走过天门，那有生命的门槛亲昵地往她身上蹭了蹭，还跟着她一步三跳，惹得神仙跑出来把天门给搬回去：“不许跟着凌仙到处跑！否则让闻仙钉死你！”
天门害怕但又不服气地抖了抖，最后在祢春的注视下老实了。
“凌仙，闻仙叫你去瑶台。”有神仙走过，她指了指身后不远处仙气极为磅礴浩瀚的六星台，交代完事宜便坐着小灵兽顺着白色如海洋的云雾一跃而下离开了。
瑶台的仙气内是一片深蓝深紫互相缠绕连接的巨大灵力团，里头什么颜色都有，赤色、玄色、金色，盯久了会像着魔一般往深处走，被浓郁到像一片黑洞似的瑶台内部吞没。
“回神，小心被吸进去。”霍邈的声音及时把她拽回来。
祢春转头看她，没什么表情。
她发愣很久了，走在如此真实冰凉的琉璃瓦地面上还是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无感。
“虽然瑶台和我们一起诞生，但因为承接天道，尽量不要离它太近，之前有神仙家的灵兽摔进去再也没出来你难不成忘了？”霍邈抱着胳膊，从柱子后现身。
祢春睁大了眼睛。
这个霍邈一看就很健康。
就是眼神更加凉薄淡漠一些，也不戴悬浮眼镜，没那么好相处。
霍邈挑眉，似乎觉得祢春这样子很有趣：“你听大莲花的课睡这么迷糊？还凌仙，看你哪点像凌仙。”
霍邈唯一不变的的依旧是那张嘴。
祢春：“……”
“不说了。你受天道之意后记得去天门，小门槛在跟我闹脾气。”霍邈说着就要远去。祢春忽然有一种发疯般的舍不得，她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就见一身华丽学服，上面叮铃当啷有好多金银配饰，忽然生出一股难以忍耐，像蚂蚁啃噬心脏的痒意。
这份怀念和留恋让她很焦虑，光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就难以接受。
记忆片刻渐渐破碎，祢春望着霍邈淡去的背影，在清醒前看到她的脸。
霍邈额间蓝色印记透着莹润的光泽，形成一片彻骨的凉意冻醒她。
祢春宛若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猛坐起身去检查身上的衣服。不是那套学服，再往周边一看。
没有天门，没有天宫学堂，没有盘坐着大莲花的神仙，没有瑶台，什么都没有。
霍邈的话深深扎根在她耳中，敲响震荡。
她说自己是凌仙。
她祢春，是天界的神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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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妖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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