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林且的体重有了回升。
他的一日三餐快要被慧慧一家给承包了，有时候他懒得去吃，他们就会让兄妹俩坐三轮车晚上给他送到酒店里来。经过两周的“强行喂食”，林且消瘦凹陷的脸颊逐渐饱满，现在已经在晨跑夜跑控制体重了。
作为一个有钱又有闲的少爷，他有大把时间用来搞清楚老天爷大老远让他来这里干嘛。
这段时间，林且在北川一边调查，一边利用空闲时间继续做他的音乐。
要了解一个地方，首先要问的当然是当地的老人，林且问过很多老人，关于灾难的话题，他们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但大多数都与地震有关。这不奇怪，四川这边处在地震带上，这个林且很早就知道。只是，他来的这段时间，快一个月了，一直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地震。
再是问在这边实地考察的小豪爸爸，他给出的想法也大差不差，也是说可能有地震，要说隐患，那就是这里的房屋大多数结构不够结实，他来这边考察，就是想落实一个房屋改造加固项目的，但项目才刚立项，就算一切顺利，也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动工。而几个月的时间，林且不知道是否足够。
两周调查无果之后，看着银行卡存折里的几十万元，林且更加感觉到无力。
杜许尘给他的三百万，他有两百多万都存在北京那边的银行里，这几十万，是他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了。何况，就算加上那两百多万，对于一整个镇的人，也是杯水车薪。
用上林家的力量呢？比如让他爸妈还有老爷子帮忙什么的？
林且几乎是在瞬间就在脑子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做梦吧！
又结束了一天的无所事事，林且骑着一辆新买的黑色自行车回到酒店，停好车，独自一人上了楼。
他没有出门带手机的习惯，平时手机都是锁在酒店房间的抽屉里，抽屉的钥匙用一根奢侈品项链上拆下来的链子穿着戴在脖子上，平时塞进衣领里，但是因为人很瘦，所以金属钥匙拿出来的时候也是温的，没有带上多少体温。
今天他需要使用手机了。
钥匙在锁孔里旋转，机械的咔哒声过后，抽屉打开，里面躺着一台黑了屏的诺基亚。
他给手机充上电，等了几分钟才能开机，开机的那一瞬间，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林且看了眼屏幕，眼睛眨了好几下。
居然是杜许尘给他打的电话。
他接起电话，放在耳边：“杜许尘？”
“小林，”杜许尘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你终于接电话了，我听人说你跑四川那边去了，就很担心你。”
林且听得莫名其妙：“担心什么，又不是去爬珠穆朗玛峰，在镇子里呆着而已。你听谁说的我跑四川来了？”
“一个叫花梦豪的小朋友，你家司机开车送他去机场的时候我正好碰见了，聊了两句。”
林且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他挺高兴的吧？”
“是啊，特激动，就和你当初看到我一样。”
林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都快不记得自己以前是杜许尘粉丝这茬了。
“还是小时候的你可爱啊。现在你大了，自己搞音乐超过我了，我的演唱会你都懒得来了。”
林且重新想起了这件事，感到有点尴尬，毕竟那张票是对方亲自送过来的：“不好意思啊，我忙忘记了，真的是忙忘了，不是故意不去的。”
“你忙什么呢。”
“忙着拯救世界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那以此为灵感，写了几首歌啊？”
说到这个林且就头疼：“暂时都只有demo，最近忙得没空写歌。”
杜许尘问：“所以到底在忙什么？”
“说了，拯救世界，”感觉再不解释的话对方可能会怀疑自己的智商了，林且姑且挑了重点和他说，“我过年前捡了个小孩，北川的，后来遇到了那个名字里带豪字的小孩，也是北川的，感觉像一种命运的安排吧，我就过来了。”
“北川是哪里？”
“就一个小县城。四川这边的。”
“哦，那为什么说拯救世界啊？”
林且叹了口气：“我觉得北川会出事。”
“你，觉得会出事，所以就要来拯救世界？”
杜许尘说到这里，有点想笑：“知道什么叫杞人忧天么？”
“我知道。”
林且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其实不只是那两个小孩儿的事，还有很多不正常的情况，总之，为了打消心里的疑虑，我这段时间都打算待这儿了。”
杜许尘：“不考虑偶尔回北京几天吗？”
林且：“回去做什么？”
“这周周末，演唱会。你的那两首歌，吉他你自己弹吧。同台演出，够给你面子了吗少爷。”
“行，我到时候一定去。”他说。
“这么快就答应了，别到时候又放我鸽子。”
杜许尘对他这么爽快的态度颇感意外：“你现在的心情，似乎比之前卖我歌的时候好多了啊，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有吗？”林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好不好，但自从梦里和长大版本的小豪演出《荒原》结束以后，就好像终于把心底积攒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了一样，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松快很多。
突然，他想起了刚刚谈话时的细节：“你要唱我的那两首歌？”
“嗯，《列车》和《荒原》。”
“不是还没发行么？”
“你的歌，我打算给你单独开一个专辑。因为我这次专辑的主题是快乐，你那两首歌太丧了，不合适，这次就当个预热吧，顺带把你介绍给我的粉丝。”
林且奇怪：“介绍我给你粉丝干嘛？”
“你不想出道吗？”
“不事特别想，”林且说，“我只是想让我的音乐被认可而已。”
“哦，那我就不给你搞太高调了，音乐被认可的话，你想个艺名吧，神秘一点，作为幕后工作者。”
“那就林浅。”
“这么快就想好了？”
“嗯。”
“那行，下张专辑就叫《林浅》，你加油，保底十首歌啊，还有八首，年底之前吧。”
林且有点蒙：“啊？”
“我要下车了，回头再聊。再见啊。”
林且：“再见？”
电话挂断了，他呆呆地看着手机里那一百多个未接电话显示，脑子里一片空白。
年底之前，写八首歌？
他怎么就下意识答应了呢？
不是，杜许尘是不是有病啊，趁着他脑袋一团乱麻的时候给他那么多好东西迷晕了他的眼？
同台演出，用他的名字作专辑？杜许尘到底想干什么？
感觉这事儿有点炸裂。
杜许尘对他的态度有点太奇怪了。
别不是听了他两首歌，就爱上他了吧？
靠，搞什么，自恋狂吗？
林且不断按着手机按键，在未接电话里一长串的“妈妈”、“爸爸”、“叔叔”、“姑妈”等亲戚中，找到了夹缝中生存的“小豪”，点击回拨。
电话接起来，却不是小豪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哟，失踪人口来了？”
林且记得她的声音：“江纹？”
“对啊，你不在，这段时间我们找不到吉他手，就放录音了。”
林且眨了眨眼：“你们还在搞乐队？”
“是啊，那个小朋友还加入我们了，他负责主唱和键盘——男主唱啊！女主唱还是我。”
林且：“你男朋友呢？”
“干嘛？想问我们分手没有？”
“不是，就问问。”
“好着呢，最近我们要参加这边的一个节目海选。”
林且笑：“那很好啊，上电视吗？”
“不上，海选过了才有机会上。”
“那祝你们一切顺利。”
“我们尽力吧，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林且开口，想说六月份，但保守起见还是换了个更久一点的时间：“八月底。”
“这么久？你干啥去啊？”
“搞音乐去啊。”顺便拯救一下世界。
“哦，那也祝你一切顺利。”
两个人互相寒暄结束，就互相道别，挂了电话。
电话刚挂，另一个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这次是“妈妈”。
林且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这下彻底收起来了，回归了他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就不该认识那么多人的。
不然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打开手机，与外界联系了。
也就不用再和妈妈联系了。
但是，如果未来，这座小县城真的有灾难的话……
林且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接了电话。
不出所料的，开场依旧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林且一直不说话，妈妈就更生气了，反复让他说话。
然后林且依旧是不说话，随便对方怎么骂。
直到妈妈开始说正事：“你现在赶紧回来，你外公生病了。”
“那你们赶紧再生一个呗，”林且冷笑一声，“外公和我熟吗，他没见过我几次面吧？你和我熟吗，那个家和我熟吗？有这功夫骂我，不如让外公晚年再抱个孙子，或者孙女，哄他老人家开心开心。”
“你就不问是什么病吗？林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了！你还是人吗！”
这些话，林且已经听过不下二十遍了，早已麻木，充耳不闻：“什么时候？发现你和你小情儿，然后再发现爸和他小情儿的时候，你们不是都想让我消失么？我现在已经消失了，怎么还不乐意啊。”
“林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这些话！”妈妈发出一声怒吼。
林且当然知道：“和一个不在乎我的人说话。怎么了？”
“对了，您也别生气，以前您装得挺好的，现在突然开始做恶人，是会有点不习惯。我也一样，咱们都慢慢习惯习惯吧。”
妈妈反问：“我装什么了？”
“装对我好啊，装你爱我啊，人来了就装，人一走，恨不得我有多远滚多远。我小时候，特别希望家里来人，因为只要来人，你才会有妈妈的样子，其他时间，你看我那眼神就和看仇人似的。”
“所以呢？你上学不是我供的？你不是我培养长大的？”
“是啊，所以扭曲的母爱培养出来一个扭曲的儿子。这就是你造就的因果。妈，这事您得承认。”
不出所料的，电话被对方挂了。
放下手机，林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传来的闷痛。
刚才和妈妈说那些话，他其实不想的。
但如果不那么做的话。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他可能就没有家了，哪怕是一个扭曲了的，变形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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