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完全全的暗了。
星子自人间烟火析出，随意地散布在天穹之上，洒落于苍山暖雪。
顾少微从身后取出一盏纸灯，这便有了光。
“你住在这山上？”明南问道。
顾少微摇了摇头：“家在山下，我并不常住在这儿。”
二人向林中行去，一边走着，明南一边轻快地晃着头，双手负于身后，那柄长剑便叮里当啷地缀于身侧。
“我们……现在是去你住的地方？”明南问道。
“是的，这山上没什么人，也没有别的住处了。南哥哥若是不嫌弃，寒舍十分欢迎哥哥。”
“不不，怎会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明南将双手枕于脑后，“从前我在外边儿到处走，晚上就是走到哪儿睡到哪儿了，从不会在意这些。”
“噢？南哥哥竟是位游侠？”顾少微的眼睛顿时亮了三分。
明南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是什么游侠呀，不过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自己在外头鬼混了三年罢了。”
“离家出走？”顾少微眉头微凝，这还是明南第一次看见他皱眉头。
“哎呀没什么事，我记性差，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明南连忙笑着摆手道，“方才看你平浪，甚觉有趣。敢问少微是哪条道上的？”
顾少微咧开了嘴：“人道。”
明南道：“对对对……人道人道！我也是人道，咱们不就算是同道中人嘛！”
“哈哈哈，是，同道中人。”
“我有点好奇，为何你要在渡神会上扮女相？”
顾少微微笑道：“本地所信奉的乃是两位星官。”
“少微我知道，她是女的？”
“不错，灵台有一传说，千百年前便是少微最先开辟了灵台，才有了如今繁华的灵台城。后来她嫁与太子，二人于苍山上潜心修心，终于同一日同一时得道升仙，成就一段佳话。”
“储君与处士？天上神仙那么多，这二位似乎没听说是保佑什么的吧……”
“南哥哥所言极是，按理来说星官很少庇佑凡人，他们多半是掌管时令节气的神仙，但我们灵台之人偏生信这二位。”
“为何？”明南继续问道，虽然他不信神，也不信有神，但他敬神，就像对这山川河流一般虔诚。
顾少微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望向西天星辰。
“因为太子和少微是我们的先人，”他深吸一口气，吟道，“先人庇佑，我们一直活在先人心里。”
他是那样的虔诚，眼眸清明不染尘埃。明南不自觉地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望向西天的太微垣。
太子少微就在那里……
太子少微一直在那里……
一直在心里……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星子窃窃私语。
一阵沉默后，二人继续前进，踱入一处小院。
这院落不大，一个人住显得太过孤单，两个人虽不够热闹但也足够温暖。一个小小的木墩置于院中，引流觞曲水绕于侧，几朵茉莉飘飘然浮于水面，如同雪花浸水而不化。
院子里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积雪被扫出屋外，与那松枝交缠在一处。一座矮小的草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院中，好像婴孩沉沉地睡去，又似老者瘦削的背影。
那草庐着实是矮极了，明南估摸着这屋顶才将将高过他的发顶，踮起脚，一胳膊肘便能碰到那庐顶。一抹辛酸悄然划过他的心尖儿，他望向顾少微，望着那缕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衣袖摇曳。
少微啊，你也太清减了……
“南哥哥你看！”顾少微蹲在曲水旁，双手轻轻托起一朵洁白无瑕的茉莉道，“银茉在此地被视为吉兆，灵台人多在家中置一钵清水，放一朵银茉。若这银茉浮于水面七日不腐，则预示星官庇佑，平安喜乐。”
“那若是沉了或者腐了？”明南问道。
“简单，只要到苍山石壁上刻一道坎卦或者离卦，便算是解难消灾了。”顾少微站起身向草庐行去。
这是信仰，这显然只是信仰。在这片土地上，任谁也没有能力只凭借一道卦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但与少微一来一回之间，明南发觉其侃侃而谈，言之似乎有那么一二分的道理时，连他自小坚持的无神论也有些苍白了。或许，也就是或许吧，苍山有灵，灵泽有魂，星官庇佑，平安喜乐。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沉吟了片刻，对着正弯腰掀帘欲进屋的顾少微的背影说道：“少微！”
顾少微回头，问道：“怎么了？”
明南眼神里有些瑟缩，犹疑道：“少微，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么？”
顾少微嘴角一弯，没有回答。
片刻后，只见他踱了出来，手上端了一壶茶和两只瓷杯。将它们放在木墩上，悠悠道：“凡人恃心，圣人渡神。”
明南道：“此言何解？”
顾少微道：“心作舟楫，可通神明。你若信神，成事时便会感恩神泽；你若信人，行事时就会求之于己。”
明南思忖而道：“所以说，求神求己，神迹便是人事，神泽亦是人力。”
顾少微点点头，二人对坐在石墩旁，明南端起茶杯，徐徐饮下一口。
茶汤裹挟着蒸汽滑入喉中，明南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畅快地舒了口气。
见顾少微撑颌歪着头，明南问道：“你不喝吗？”
顾少微的轻声吹到了明南耳畔：“不渴。”
“这喝茶与喝水不同，人要是渴了，什么都能喝。但茶可不是在口渴的时候才喝的……当你心有郁结，或者乐事时，都可以饮茶。”明南对顾少微说道，“所以少微你也喝一点吧。”
“嗯，我听南哥哥的话。”顾少微眉眼愈发柔和了。
他的眉眼本就生得一幅清新俊逸，柔和似水，与明南的眉眼不同，他的眉色更淡，却被那双清明的眼睛一衬，显得格外若仙。
细细抿了一口茶水，顾少微用衣袖轻轻拂去嘴角水光。明南却突然发现，此刻顾少微的脖子上也挂了那么一块玉玦。
“这玉……”明南道。
顾少微顺着他的目光，看着二人各自怀中的玉玦，明南脱口而出：“这怎么看着像……一对？”
“咳咳咳……”顾少微呛了一口茶水，只见明南伸出手去摸了摸顾少微胸前的玉玦，悠悠道：“真的很像欸。”
“是，是么，”顾少微目光柔和下来，半晌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
“你朋友真用心，”明南感叹道，“诶你说，这两块玉这么像，有没有可能我也认识你那朋友？”
顾少微眸光暗淡下来：“不记得送玉之人了……我只知道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明南抬头，二人望着彼此，良久无言。
“其实我也忘记，我这玉，是谁送的了……”
.
二人就如此坐在地上，品一口茶，一边聊着些有的没的，一边抬头望向夜空。
星汉灿烂，默默无言。
明南心里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顾少微的名字，“少微，少微……”
恍惚间，明南脱口而出：“少微，我猜……我知道你名字的由来了！”
“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应该是想保佑你受星官庇佑，平安喜乐罢。”
顾少微看向明南道：“嗯……差不多吧。”
“还差什么？”明南疑惑。
“还差一个人，”顾少微回道，“我出生那夜恰逢惊蛰，无雷无雨，遇到一跛脚道人，那道人见那夜少微星于西天闪烁三下，所以就起名为‘少微’啦。”
“原来如此……”
顾少微凑得近了些，与明南肩并肩坐着问道：“南哥哥你呢？”
“我，我啊？”明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额，我记性实在是不好，真的忘了，抱歉啊……”
顾少微眼角耷拉了下来，继续望天。
明南担心他误会，屁股也向他那处挪了挪，道：“我从小记性就不好，忘了太多人、太多事。”
“星星会记得一切的。”顾少微突然言道。
“为什么？”明南困惑。
“就是这样的，不用怀疑，它们都会记得的……”
.
星星，都会记得的。
.
那星辰突然坠落——
化作长太三年春闱放榜时的漫天星雨
六一儿童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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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暖苍山逢一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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