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周予安已经在这刺鼻的气息中生活了三周零四天。他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数着护士查房的间隔,数着自己手腕上逐渐愈合的伤口——七道,像七条淡粉色的细线,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这样就能赋予那些冲动一个合理的秩序。
"305床,该量体温了。"护士推门而入,声音如同推车上的不锈钢托盘一样冰凉。
周予安缓缓抬起手臂,让护士将体温计塞进他的腋下。这种接触让他肌肉紧绷,即使隔着病号服,他人的触碰仍像电流般让他不适。
"36.7,正常。"护士记录着,目光扫过他遮住手腕的长袖。
护士递过一个塑料杯,塑料杯里躺着几粒色彩鲜艳的药片。
周予安机械地接过,将药片倒在手心。红色的是抗抑郁的,蓝色的是镇定剂,白色的是帮助睡眠的。他已经能通过颜色分辨这些药片的作用了,就像分辨自己情绪的阴晴圆缺一样熟练。
"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例行公事地问道。
周予安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用温水送下。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不是药物,而是自己无法言说的痛苦。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微风中摇曳,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被钉住的蝴蝶。周予安盯着那片叶子,直到护士再次呼唤他的名字。
"嗯。"他终于发出一个音节,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完整的回答。
护士的笔在记录板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书写。周予安知道她在写什么——"患者情感淡漠,交流障碍,抑郁症状无明显改善"。这些字眼他已经听过太多次,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定义着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好吧,记得下午三点有心理治疗。"护士叹了口气,推着车离开了。
周予安等脚步声远去后,悄悄将藏在舌根下的一粒红色药片吐了出来。他讨厌吃药后那种麻木的感觉,仿佛连痛苦都被剥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周予安蜷缩在床上,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当数到四十七时,他听见隔壁病房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这声音持续了约莫三分钟,然后归于平静。周予安等待着,数到六十九时,咳嗽声再次响起,这次伴随着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他翻身下床,透过门上的小窗向外望去。
走廊尽头,几个白大褂围在一张轮椅旁。轮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肩膀随着咳嗽剧烈起伏。那人有一头柔软的黑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棕色光泽。
"温言,我们得给你换个面罩。"医生说着,蹲下身来。
轮椅上的男孩摇了摇头,伸手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周予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个拒绝的姿态中透着某种固执的尊严。
最终医生妥协了,只是调整了一下男孩现有的氧气鼻导管。人群散去后,轮椅被推向周予安这个方向。当轮椅经过他的门前时,男孩突然转过头来。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那是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黑得像无月的夜空,却又清澈得能映出周予安自己憔悴的倒影。男孩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发出。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食指伸直,其余四指弯曲,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然后指向周予安。
轮椅被推走了,但那个手势像烙印一样留在周予安的视网膜上。他回到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指不自觉地模仿着那个动作。点胸口,然后指向虚空。这是什么意思?
晚餐时,周予安特意留意了护士们的谈话。
"328床那个失语男孩今天又拒绝治疗了。"一个护士小声说。
"温言?那孩子太倔了。"另一个护士摇头,"先天性心脏病加上声带发育不全,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周予安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土豆泥,那个手势的含义突然明朗——那是手语中的"你"。点胸口是"我",然后指向对方是"你"。那个叫温言的男孩在无声地对他说:"我-你"。
这个认知让周予安的心跳加快了。他放下叉子,食物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第二天,周予安在规定的活动时间里没有去娱乐室看电视,而是沿着走廊慢慢踱步。他的脚步在328病房门前不自觉地停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周予安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这次稍微用力些。
一阵窸窣声后,门被拉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温言站在门口,比周予安矮了半个头,手里攥着一本素描本。他歪着头,用眼神询问来意。
"我...我是305床的周予安。"周予安结结巴巴地说,突然意识到对一个失语者做自我介绍是多么可笑,"昨天...你经过我门前..."
温言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快速翻开素描本,在上面写下一行字,然后举给周予安看:
【我记得你。你想学手语吗?】
周予安愣住了。他原以为会遭到拒绝,或者至少是困惑。但这个男孩似乎早已准备好与他交流。
"你...愿意教我?"周予安问道,声音因惊讶而微微发颤。
温言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让开身子,示意周予安进来。
病房比周予安的小一些,但布置得更加温馨。窗台上摆着几个小盆栽,墙上贴满了素描和涂鸦。床上摊开几本书,周予安瞥见其中一本是《手语入门》。
温言坐到床边,拍拍身边的位置。周予安小心翼翼地坐下,床垫因为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十厘米,周予安能闻到温言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某种清新的香气,像是雨后青草的味道。
温言翻开本子新的一页,写道:【我们从基础开始。这是'你好'。】然后他做了一个手势——右手抬起,掌心向外,轻轻摆动。
周予安模仿着这个动作,手指僵硬得像木头。
温言摇摇头,突然伸手握住周予安的手腕,调整他的角度。那只手冰凉而柔软,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周予安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温度会融化它。
【放松。】温言写道,【像这样。】
经过几次尝试,周予安终于做出了一个勉强合格的手势。温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教他"谢谢"——右手五指并拢,指尖触碰嘴唇,然后向前伸出。
"这是什么意思?"周予安问道,"为什么是碰嘴唇?"
温言写道:【把感谢从心里送出去。】
周予安感到胸口一阵莫名的温暖。他笨拙地做出这个手势,然后看着温言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周予安已经很久没见过的、纯粹的喜悦。
就这样,他们的手语课程开始了。每天下午三点,周予安都会准时出现在温言的病房。他们从基本问候语开始,逐渐过渡到简单的句子。温言是个耐心的老师,当周予安记不住时,他会一遍又一遍地示范,从不表现出不耐烦。
一周后的傍晚,周予安在护士站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回到房间后,他认真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折好,攥在手心里。
第二天的手语课上,当温言转身去拿素描本时,周予安迅速将那张纸条塞进了温言的枕头下面。整个课程中,他的心都在狂跳,生怕温言会发现他的小动作。
课程结束后,温言像往常一样送周予安到门口。就在周予安即将离开时,温言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他回到床边,从枕头下抽出那张纸条,眼睛瞪得大大的。
纸条上写着:"和你在一起时,我手腕上的伤疤没那么疼了。"
温言抬起头,眼眶泛红。他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新手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然后缓缓打开,像一朵花在绽放。
【这是'温暖'。】他在本子上写道,然后补充:【你给我的感觉。】
周予安感到喉咙发紧。他试着做出这个手势,动作笨拙却真诚。温言看着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那个拥抱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让周予安全身僵硬。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拥抱他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父亲?不,他们太忙了,忙着争吵,忙着离婚,忙着把他送进医院然后忘记他。周予安的手悬在空中,最终缓缓落下,小心翼翼地环住温言瘦弱的肩膀。
温言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微弱而不规则,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周予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医生总是对温言那么紧张——这个男孩本身就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你的心脏..."周予安轻声问,"很严重吗?"
温言松开他,回到床边写下:【从小就这样。医生说可能活不过十八岁。】他的笔迹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周予安感到一阵眩晕。十八岁?温言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也就是说,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倒计时。
"没有...治疗方法吗?"周予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温言耸耸肩:【等心脏移植。但我的血型很稀有。】然后他迅速翻过这一页,写道:【今天再教你一个新手势好吗?】
周予安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也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温言教他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右手握拳,拇指和小指伸出,在胸前画一个圈。
【这是'朋友'。】温言写道,眼睛亮晶晶的。
周予安学会了这个手势,然后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能去天台吗?我听说那里的日落很美。"
温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离护士查房还有一个小时。他点点头,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件外套。
他们偷偷溜出病房,沿着消防通道爬上了天台。这是周予安第一次成功逃出病房区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爬楼梯的劳累。
天台的门没有锁,推开的瞬间,傍晚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与尘土气息。温言快步走到栏杆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憋了很久似的。
"你不常上来?"周予安问道,站到他身边。
温言摇摇头,写道:【护士不让。说对心脏不好。】
但此刻的他看起来如此鲜活,脸颊被风吹得微微发红,发丝在空中飞舞。周予安突然很想把这个画面永远记住——温言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样子,他纤细的手指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的样子,他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样子。
"看,日落。"周予安指向西方。
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云层像被点燃了一般。温言出神地望着远方,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随着光线一起消散。
周予安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温言的手背,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温言转过头,对他笑了笑,然后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指向太阳,然后划向心脏位置。
【这是'美丽'。】他在周予安询问的目光中写道,【也是'珍藏'的意思。】
周予安点点头,学着做出这个手势。太阳,到心脏。美丽的东西要珍藏于心。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温言如此热爱手语——这些动作本身就是诗,是用身体写下的句子。
他们肩并肩站着,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周予安注意到温言开始微微发抖,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色。
"冷了吗?我们回去吧。"他说。
温言摇摇头,固执地写下:【再等一分钟。】
那一分钟里,周予安数了六十下心跳。他自己的,和透过温言薄薄的外套传来的、微弱而不规则的心跳。当最后一秒过去,温言终于允许周予安扶着他离开天台。
回病房的路上,温言的脚步越来越慢。在距离328病房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他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臂,指甲几乎陷入皮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脸色灰白得像纸一样。
"温言?温言!"周予安惊慌地喊道,"护士!护士!"
医护人员闻声赶来,迅速将温言安置在轮椅上,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周予安被推到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言被推走,那双总是充满生气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他会没事的,对吧?"周予安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护士给了他一个职业性的安慰笑容:"温言经常这样,别担心。你应该回自己房间了。"
那一晚,周予安辗转难眠。每当他闭上眼睛,就看到温言倒下的画面。凌晨两点,他悄悄溜出病房,来到328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温言躺在床上,胸口连着心电监护仪,氧气面罩下是他平静的睡颜。
周予安将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太阳,到心脏。美丽的东西要珍藏于心。
温言突然睁开了眼睛,转向门口。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周予安也能认出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温言虚弱地抬起手,回了一个手势——右手握拳,拇指和小指伸出,在胸前画一个圈。
朋友。
周予安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他用手语回应,动作因生疏而笨拙,但心意却无比清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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