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心脏病发作后的第三天,周予安才被允许再次探望。他站在328病房门前,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敲下去。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温言靠坐在床上,正在翻看那本《手语入门》,脸色仍然苍白得近乎透明,但至少比那天在天台倒下时要好得多。
周予安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温言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放下书,拍了拍床边的位置,动作轻快得仿佛三天前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好点了吗?"周予安走进房间,声音比预想的还要干涩。他在床边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温言胸口连着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线条看起来还算平稳。
温言点点头,伸手去够床头的素描本。他的动作牵动了输液管,周予安连忙帮他把本子和铅笔拿过来。
【吓到你了?】温言写道,字迹比平时潦草。
周予安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他记得温言倒下的样子,记得自己疯狂呼喊护士时的恐惧,记得在等待消息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手腕上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以为你要死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颤抖。
温言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握住周予安的手腕——正是那些伤疤所在的位置。他的手指冰凉,却奇异地缓解了那种幻痛。周予安屏住呼吸,生怕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惊走这触碰。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温言写下这句话,然后指了指窗外。十一月的天空阴沉沉的,但还没有下雪。【我答应过要和你一起看初雪,记得吗?】
周予安当然记得。那是温言心脏病发作前一天,他们在天台上随口许下的约定。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众多"等你好起来我们就..."中的又一个美好幻想,从没想过温言会当真。
"你的身体..."
温言摇摇头,固执地写下:【约定就是约定。】然后他翻到素描本新的一页,画了一个简单的雪人,旁边站着两个火柴小人,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矮的那个小人头上画了个箭头,写着"温言",高的那个写着"予安"。
周予安看着这幅画,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温暖。他小心地接过铅笔,在雪人旁边加了一只小狗。
"这是我小时候养的狗,叫豆豆。"他说,"它最喜欢雪天了,会在雪地里打滚,弄得浑身都是雪。"
温言微笑着,又在画上加了几片雪花。然后他突然咳嗽起来,身体前倾,一只手按住胸口。周予安慌忙扶住他的肩膀,感受到掌下单薄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
"要叫护士吗?"周予安急切地问。
温言摇摇头,做了个喝水的手势。周予安赶紧拿起床头的水杯,帮他喝了几口。咳嗽渐渐平息,但温言的呼吸仍然急促,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我们不该去天台的。"周予安自责地说,"都是我的错..."
温言用力摇头,在本子上快速写道:【不是你的错。我很开心。】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比躺在病房里开心多了。】
周予安想说些什么,但护士推门而入,手里拿着药盘。"探视时间结束了,温言该吃药休息了。"她说着,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周予安不情愿地站起来,温言却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在本子上写:【明天还来吗?】
"当然。"周予安承诺道,"我每天都来。"
温言笑了,做了个手势——右手握拳,拇指和小指伸出,在胸前画一个圈。"朋友"的意思。周予安回以同样的手势,然后被护士请出了房间。
走廊上,周予安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护士给温言量血压、测体温的动静。当一切安静下来后,他才慢慢走回自己的病房。
那天晚上,周予安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雪地中,温言在不远处对他微笑。但当他试图走近时,雪突然变成了红色,温言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漫天血色的雪花中。周予安惊叫着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又被抓出了几道血痕。
"该死..."他低声咒骂,用纸巾擦掉血迹。自从认识温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自残的冲动了,但那个噩梦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黑暗的部分——对失去的恐惧。
第二天早晨,周予安特意在早餐时多拿了一个苹果,藏在口袋里带给温言。当他来到328病房时,发现温言正在和一位中年女医生交谈——准确地说是女医生在说话,温言在点头或摇头。
"...血氧还是太低,我们需要调整用药。"女医生说着,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她看到周予安站在门口,微微皱眉,"你是?"
"305床的周予安。"他回答,"我是温言的...朋友。"
女医生的表情柔和下来。"李医生。"她自我介绍道,"温言很少交朋友。"
温言对周予安做了个手势——右手五指并拢,指尖触碰嘴唇,然后向前伸出。"谢谢"的意思。周予安回以同样的手势,然后举起那个苹果。
李医生看了看手表:"我还有别的病人要查房。温言,记得按时吃药。"她离开时,周予安注意到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人怎么样?"周予安小声问,把苹果递给温言。
温言耸耸肩,在本子上写道:【比前一个好。至少不叫我"可怜的孩子"。】他接过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小口。
周予安看着他缓慢咀嚼的样子,突然问道:"你一直都是...不能说话的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不起,我不该——"
温言摇摇头,放下苹果,在本子上慢慢写着:【不是天生的。六岁前我能说话。】
周予安屏住呼吸,等温言继续写下去。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温言的笔迹变得有些颤抖,【医生说这是心理性的,叫选择性缄默症。我的声带没问题,只是...不想说话了。】
"什么事?"周予安轻声问。
温言的手指紧紧攥住铅笔,指节发白。他盯着素描本看了很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擦掉眼泪,写下一句:【下次告诉你。今天教我画画好吗?】
周予安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也明白有些伤痛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他点点头,拿起铅笔:"我画得不好,但可以试试。"
那天他们没学新手语,而是画了一整本的简笔画。周予安画了他家附近的公园,温言画了医院天台看到的日落;周予安画了他初中时的教室,温言画了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然后又迅速用涂鸦盖住了。
"这是谁?"周予安好奇地问。
温言摇摇头,翻过这一页。周予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接下来的日子,周予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328病房。他早晨帮温言整理床铺,下午陪他看书或画画,傍晚则推着轮椅带温言在走廊上"散步"——这是护士允许的最远活动范围。温言教他更多手语,从简单的"饿"、"渴"、"疼",到更复杂的"梦"、"记忆"、"未来"。
周予安学得很快。一周后,他们已经可以用简单的手语交流,不需要总是依赖素描本了。这让护士们都很惊讶——周予安,那个曾经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的抑郁症患者,现在正用双手"说话",而且说得越来越多。
"你今天气色不错。"一天早晨,护士给周予安量血压时说道,"比刚入院时好多了。"
周予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它们正在慢慢褪色。"嗯。"他简短地回答,心思已经飞到了328病房。今天他要给温言一个惊喜——他偷偷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关于天文的画册,温言曾说过想看星星。
当他抱着画册来到温言病房时,却发现门关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周予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敲门:"温言?是我。"
没有回应,但哭声停止了。周予安试着推门,发现门没锁。温言背对着门坐在床上,肩膀微微颤抖。听到动静,他迅速擦了擦脸,但没有转身。
"怎么了?"周予安走到床边,看到温言脸上未干的泪痕,心脏猛地一紧。他笨拙地用手语问:【疼?】
温言摇摇头,指了指窗外。周予安这才注意到窗台上那盆小小的多肉植物不见了——那是温言病房里唯一的绿色生命,他每天都会细心地照料它。
"护士收走了?"周予安猜测道。
温言点点头,在本子上写道:【李医生说病房里不能放植物。可能引起感染。】
周予安在床边坐下,不知该如何安慰。温言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家"。他的指尖冰凉,笔画轻得像羽毛拂过。
"你想家了?"周予安轻声问。
温言的眼神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他又在周予安掌心写:"没有家"。
周予安胸口一阵刺痛。他想起自己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新家庭,把他像行李一样丢来丢去,最后丢进了精神病院。至少他还有个名义上的"家",而温言...
"等我们出院后,"周予安突然说,"可以合租一间小公寓。养很多植物,把阳台摆满。再养一只猫,或者狗,像豆豆那样的。"
温言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已经不再流泪。他慢慢比划了一个新手势——双手虚握,像捧着什么东西,然后向上升起。
【这是什么意思?】周予安问。
【"希望"。】温言写道,嘴角微微上扬。
周予安学着做这个动作,感觉确实像捧着一团温暖的火焰。他重复了几次,直到温言点头表示满意。然后他拿出那本天文画册:"看,我答应过给你的惊喜。"
温言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画册,停在银河系的那一页,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璀璨的星云图片。周予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温言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他因惊喜而稍稍张开的嘴唇,还有他翻页时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弄皱书页。
"听说下周可能会下雪。"周予安说,"今年的初雪。"
温言抬起头,做了个"真的?"的手势。周予安点点头,然后他们同时做了"希望"的手势——双手虚握,向上抬起。这个巧合让他们都笑了起来。
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晨,周予安被窗外的惊呼声吵醒。"下雪了!"有人在走廊上喊道。他跳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果然飘着细碎的雪花,医院的草坪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他匆忙洗漱,连早饭都没吃就冲向328病房。温言已经醒了,正趴在窗边看雪,听到门响立刻转过身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周予安问,"初雪。"
温言用力点头,指了指轮椅,又指了指门外,眼睛里满是期待。
"但你的身体..."
温言已经自己坐进了轮椅,裹紧了外套,一副准备出发的样子。周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来了轮椅。"就十分钟,"他说,"而且你要戴好围巾和手套。"
五分钟后,他们偷偷溜出了住院楼。雪比从窗户看到的要大,纷纷扬扬地落下,在温言的头发和睫毛上停留,让他看起来像个雪做的精灵。周予安推着轮椅来到医院的小花园,这里几乎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匆匆走过的医护人员。
"冷吗?"周予安问,蹲下身与温言平视。
温言摇摇头,伸出舌头接住一片雪花,然后做了个"甜"的手势。周予安忍不住笑了,也尝了一片雪花——冰凉凉的,确实有种奇妙的甜味。
温言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谢谢"。
"为什么谢我?"周予安问。
温言继续写:"为了这一切。为了记得约定。为了...你。"
周予安感到眼眶发热。他握住温言的手,那双手比雪还要凉。"我才应该谢谢你,"他低声说,"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活着没那么难熬。"
温言的眼睛湿润了。他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新手势——右手食指轻轻点在自己胸口,然后向前延伸,最后点在周予安的心口。
【这是什么意思?】周予安问。
温言在雪地上写下:"我的心,走向你"。
周予安屏住呼吸,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学着温言的样子,点自己的胸口,然后点温言的心口位置——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他几乎感受不到温言的心跳,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微弱却顽强地跳动着。
"我的心,也走向你。"他轻声说。
温言笑了,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细小的钻石。周予安突然很想吻他,但最终只是伸手拂去了那些雪花。温言的脸颊冰凉,却在周予安手指触碰的瞬间泛起一丝红晕。
"我们该回去了,"周予安说,"你已经开始发抖了。"
温言摇摇头,写下:"再五分钟"。
这五分钟里,他们静静地看着雪,偶尔交换一个手势或微笑。周予安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感到如此平静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所有的黑暗念头都被白雪覆盖,暂时休眠。
当他们回到病房楼时,李医生正在走廊上焦急地踱步。"你们去哪了?"她责备道,"温言的身体不能受凉!"
周予安低下头:"是我的错。"
温言却用力摇头,指了指自己,又做了个"选择"的手势。
李医生叹了口气:"至少让我检查一下。"她把温言推回病房,周予安跟在后面,心里充满自责。
检查结果比预想的要好——温言的体温略低,但血氧和心率还算稳定。李医生给他加了条毯子,又调整了输液速度。"不能再这样了,"她严肃地说,"你知道你的心脏承受不了这种刺激。"
温言点点头,但周予安看到他偷偷对自己眨了眨眼,嘴角带着得逞的微笑。这个小动作让周予安既心疼又甜蜜。
那天晚上,周予安路过护士站时,无意中听到李医生和另一位医生的对话。
"...温言的情况在恶化,"李医生低声说,"他的肺动脉高压已经到了中度,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
"心脏移植还是唯一选择?"另一个医生问。
"是的,但以他的血型和身体状况,找到匹配供体的几率..."李医生的声音更低了,"我估计不超过百分之十。"
周予安僵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百分之十?那几乎就是...他不敢想下去,悄悄退回走廊,靠在墙上深呼吸。温言知道吗?他看起来总是那么乐观,仿佛死亡只是遥远的概念,而非近在咫尺的现实。
回到自己病房后,周予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想起了温言在雪中微笑的样子,想起了他教的那个手势——"我的心,走向你"。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如果温言真的只有百分之十的机会...
周予安翻身下床,从抽屉深处找出那把他藏起来的小刀。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在邀请他回到熟悉的痛苦中去。他盯着刀片看了很久,最终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不,"他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了。为了温言,也为了我自己。"
第二天,周予安早早来到温言病房,发现他还在睡。温言的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周予安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温言的素描本翻看——里面全是他们一起画的画,还有温言教他的手语图解。
翻到最后几页,周予安发现一张夹在中间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两个小孩,一个约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男孩明显是温言,女孩则有着和他相似的大眼睛和微笑。
"这是...你妹妹?"周予安轻声问,没指望得到回答。
但温言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周予安发现了照片,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伸手要回照片,轻轻抚过那个小女孩的脸,然后在本子上写道:【我妹妹,小暖。六岁那年,我们出了车祸。她没能活下来。】
周予安感到一阵窒息。"所以你是那时候..."
温言点点头,继续写:【我活下来了,但失去了声音。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那天是我生日。妈妈开车带我们去游乐场。】
周予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住温言的手。那只手冰凉而颤抖,像受伤的小鸟。
【有时候我会梦见她。】温言写道,【在梦里我能说话,我喊她的名字,但她从不回头。】
周予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温言如此执着于约定——对他而言,每一个承诺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这个认知让周予安胸口发疼,他紧紧抱住温言,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消失。
"我会一直陪着你,"周予安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保证。"
温言在他怀里轻轻点头,然后做了个手势——双手虚握,向上升起。"希望"。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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