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国,刑部诏狱。
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阴森牢房。
牢狱外初升的朝阳,被半敞的黑漆铁门挡去大半,只在门外地上投下斜斜一道光。
地面昨夜积下的薄雪,已化作满地泥泞,混着石缝间经年的血渍,竟洇出斑斑暗红。
守门狱卒王二今日值守,天色方曙,他便已踱步到了门前,此时正揉着尚带睡意的双眼。
门内,昨夜在甲字狱当值的狱吏李贵,满脸倦容地走了出来,打了个哈欠,对王二道:“甲字狱关着的那位云世子,昨夜又对烛枯坐到天明……这已是连宵不寐的第二夜了!这金尊玉贵的主儿,莫非真是吸风饮露的神仙?竟不需要枕席之安?”
王二斜倚在铁门边上,嘴角撇了撇道:“坐着等太子殿下的‘恩赐’呗!锦衣玉食供着,哪像是坐牢,倒像是来享福的!”
李贵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似是已耗尽了说话的力气,他朝王二随意挥了挥手,便拖着疲沓不堪的步子转身走了。
日头渐高,诏狱墙头的残雪悄然消融,坠落下来的水珠“滴答滴答……”奏出清冷的韵调。
刑部诏狱分作三等,甲字狱坐落在东侧,虽为囚牢,却能显出几分体面来。
单间独室,陈设简朴却也齐全:一张窄小但结实的松木床,一方粗砺但平整的榆木桌。
能入此间的犯人,要么是王公贵戚,要么是公侯子弟,纵是落了难,凭着那盘根错节的人情往来,再使些银钱打点疏通,到底也能在这囹圄之中存几分体面。
西侧乙字狱,通铺连榻,枯草委地,寻常囚犯无门路可通者,便在此处挤作一团。
而北侧丙字狱,阴湿晦暗,斑驳墙上溅着洗不净的血痕,四壁刑具森然,专用来熬炼那些撬不开嘴的硬骨头。
而今定襄侯世子云衡,正被羁押在甲字狱一隅。
昨夜细雪悄积牢狱檐角,今晨寒意便顺着石缝渗进,将空气都似凝成了细密的冰针。
牢室昏瞑,一线天光自顶部铁窗斜漏而下,那点微芒轻覆在云衡面上,给他本就绝色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朦胧清辉,恍若雪堆玉砌的仙人偶染尘劫,不慎坠入这污浊囹圄。
云衡肤色极白,似新雪覆于寒玉,纵使在这晦暗牢狱之中,仍莹然生晕,偏又因久受阴冷侵蚀,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的唇薄而淡,此刻因久未沾水而微微干裂,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落蝶翼般的淡影,更添三分伶仃。
云衡静坐床沿,怔然望着桌上半截残烛,烛芯早熄,唯有烛泪蜿蜒,如心事攀附,一寸寸堆积成不可言说的郁结。
似是忽被这缕天光轻点灵台,他长睫微颤,方如梦初醒。
今日已是锒铛入狱的第三日,云衡眼底浮着淡淡青影,如远山蒙雾,透出几分倦色。
他连日未眠,却非是不愿安枕——边关急报上的“战死”二字似总在眼前闪过,那封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通敌密信”似正在刑部卷宗上狞笑。
这些痛苦的思绪、未解的疑云,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生生将每寸睡意都熬成了带刺的疑团,乃至片刻的混沌都成了奢望。
大晟立国三百余载,虽坐拥中原沃土,却始终未能高枕无忧,边疆之上强敌环伺,尤以西北二虏为心腹大患。
西有与燕州毗邻的西厥觊觎燕地要塞,北有同陇州、朔州接壤的北羯虎视陇、朔边疆。
大晟北地陇州与朔州之间横亘着一条巍峨绵长的山脉——名曰“岱嶂岭”,其宛如天神挥落的巨剑,将山河劈作两半。
岱嶂岭发源于北羯境内,它自北羯荒原拔地而起,而后向南奔腾而下进入大晟,岱嶂岭西侧的陇州多险隘深谷,东侧的朔州则接广袤草场,山脉最后止于北疆中枢——端州。
此岭高峻险绝,飞鸟难越,百年来如云屏阻隔东西。
两州百姓若欲互通,宁可南下三百里,行至山脉尽头的端州古道绕行,也鲜少有人会选择翻山越岭。
山脚下的茶棚里,歇脚的行商常打趣道:“宁绕端州三丈土,不攀绝岭一寸天”。
倘若他们见哪个愣头青嚷嚷着要抄近道,定会拉着劝道:“等你翻过这山,恐怕鞋底磨穿的洞眼,比你家筛米的竹箩还多!”
正因岱嶂岭这一天堑,大晟立国之初,便以此山为界,划陇州、朔州而治,两州守官各辖其土,百姓各安其业。
同样,敌国北羯亦因此天险分为了两大部落,岱嶂岭以西的赤鲁部悍勇善战,以东的黑罕部桀骜难驯。
可谓真正的“一岭横两国,山河各西东”,恐怕唯有山巅积雪,能年年看尽两地兴衰。
大晟为固边陲,岭西,定襄侯云毅镇守陇州,以御赤鲁部;岭东,镇朔将军祁连昊戍卫朔州,严防黑罕部。
昔年,此二将如双璧峙立,共护北疆安宁。
然而五年前风云突变,承平二十二年秋,镇朔将军祁连昊与其独子祁寒川战死沙场。
更令人扼腕的是,捷报尚未抵京,通敌叛国的罪名已如附骨之疽缠上了祁家,紧接着便是一道圣旨将祁家以通敌罪论处。
随后承平帝命三京营大都督秦正巍接管朔州军权,五年间祁家旧部尽数替换,朔州军俨然成了秦家军。
五年光阴倏忽而过,岁月轮转如岱嶂岭上的积雪。
谁曾想,今朝竟见当年旧事重演。
一月前,北羯举兵南下犯境,短短三日内便连破陇州屯石、锁虏、横野三关,定襄侯云毅力战殉国——这位曾单枪匹马破千军的猛将,最终化成了陇州关外一缕不散的英魂。
若非后来西边燕州军驰援及时,陇州恐已沦陷。
边关急报传至京城那日,云衡正在鸿胪寺当值,忽闻父亲阵亡的消息,他怔立当场,执笔的手一颤,狼毫坠地,墨溅绯袍。
云衡只觉胸口如遭重击,闷痛到几乎逼得他弯下腰去,可最终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悲恸死死按回心底——取而代之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荒谬感。
陇州三关乃父亲用十数载光阴铸就的铁壁,怎会如纸糊般倾塌?
父亲乃不世出的名将,用兵如神,当年独守孤城三月不退,箭雨加身犹自笑谈,又怎会这般轻易殒命?
此后数日,云衡多方打探战事详情,甚至夜探兵部案牍库,以翻阅战报残卷。
然而,所有文书对父亲之死皆语焉不详,只以“轻敌冒进”一笔带过,他越发觉得蹊跷,真相如同雾中观花。
就在云衡准备奏请亲赴北疆查证之际,突然,在鸿胪寺他的案头上,出现了一封无名信函,展开一看,竟是北羯文字。
云衡作为鸿胪寺通译使,自然识得北羯语,信纸上几行字赫然在目——“欲知令尊死因,今夜子时三刻,惟尔独赴城西二十里废窑,某自当相告。执烛相待,静候君至。”
云衡眉峰微蹙,目光在字迹间逡巡,神色不明。
北羯文字,素以苇笔蘸墨书写,笔画间带有天然的勾连之感。
然而信上的字迹,笔锋流转处沉顿,分明是中原毛笔起承转合的提按巧技。
尤其几个收尾的折角,本该显苇笔斜削后特有的轻扬之气,然而它们却透出了几分中原楷书才有的“捺”势,宛如其人骨子里的书写习惯未曾抹去。
纸上行藏,终究难逃执笔者的故土根柢。
最明显的破绽乃是“烛”字——北羯人素奉火神,敬若神明,凡是涉及“火”之笔画,下部必作三簇火苗样图腾。
然而手中纸上墨痕,竟刻板地勾画为中原惯见的三点火星,其状规矩,却失敬畏,若北羯人看了这字,必然要认为是对火神的亵渎。
在云衡眼中,这封信破绽昭昭,他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此乃晟国人冒充北羯人所书。
云衡自幼研习北羯文字,对其精微之处烂熟于心。这般东施效颦的伪作,在鸿胪寺寻常通译使眼中,或许能蒙混过关,可对他而言,却如同雪地墨痕,拙劣得可笑。
云衡指腹轻轻摩挲着信纸,若有所思。
他自然不信对方会真如信中所言吐露真相,但引线已燃——那设局者究竟何人?背后又藏着何等图谋?或许此信正是撕开迷局的那道裂隙。
仅仅思忖了片刻,他便当即决定携信赴约,一探究竟。
是夜,星子疏落,独有一弯冷月,高悬于天幕,形似半枚淬冷的银钩,带着几分冬夜的凛冽。
云衡孤身踏入废窑,于残垣断壁间,按剑而立。
夜风呜咽,穿行于破败砖隙。
倏地,他眉峰微蹙——风中竟夹着铁甲摩擦的细响!他五指骤然扣紧剑柄,寻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幢幢黑影,自四方合围而来,来人甲胄映着冷月,浮着层铁蓝寒光,踏步间尘土簌簌惊起。
云衡纹风不动,他既不出声喝问,亦不急于拔剑,只冷眼瞧着,倒要看看这深夜围堵的,究竟是哪路人马。
须臾,数十支浸了松脂的火把“轰”地爆燃,四下骤然亮如白昼,连破窑里的碎瓦都映得清清楚楚。
火光跃动间,数十甲士围拢上前,铁甲相撞,声若碎冰迸裂。
“云通译,好大的胆子!”一声冷笑,秦正巍从一名甲士身后,缓缓踱步而出。
火光猛地一跳,映出这位年逾四十的三京营大都督高大魁梧的身影。
云衡心中一凛——此时的秦正巍,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上那副木讷朴拙的忠厚模样?
对方那双平日里在御前低垂谦恭的眼睛,此刻锐利、冷鸷,毫不掩饰地射出算计与威迫的锋芒。
“今日陛下收到密报,”秦正巍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称你们云家父子早与北羯暗中勾结!”
云衡闻言瞳孔微缩,面上却不显惊惶道:“秦都督此言从何说起?下官今夜不过是——”
“搜!”秦正巍厉声打断。
铁甲铿锵,三名士兵一拥而上,云衡本欲出手,却在瞥见秦正巍身后那张御赐金弓时,生生止住了动作。
金弓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那是皇权的象征,反抗即是谋逆。
士兵很快从云衡身上搜出一封信来,随即将信恭敬呈上。
秦正巍接过信展开,当众高声念起来,声音洪亮,足以让在场的每个甲士听清,“赫连图延致云氏家主:承蒙贵父子密报军情,助我方连破三关。所许黄金万两已备于陇门,盼续前盟……”
云衡闻言,指尖微颤,信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矢,狠狠钉入他心口,他死死按着剑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倚仗。
秦正巍念罢,将信纸高高举起道:“如今证据确凿,云通译还有何话可说?”
“下官——”
“云通译可要想清楚!”秦正巍再一次出声打断,“这封信已然是铁证如山!你若执意狡辩,按《大晟律》,通敌加欺君者,当夷三族!云通译莫不是要拖着整个云氏满门陪葬?”
云衡喉头一哽,面色骤然惨白。那惨白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巨大的失望与无力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那枚御赐金牌在秦正巍腰间晃动,此时云衡却觉得异常晃眼,他像是忽然卸了全身力气,连佩剑都显得沉重万分。
云衡缓缓闭眼,声音低哑:“下官……无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封信漏洞百出,可笑至极,可偏偏,它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成为了所谓的“铁证”。
父亲当年冰冷的话语,此刻如寒刃般扎进他的脑海——“在皇权面前,真相不过是块可以被人随意揉捏的泥巴!”
如今,他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
虽知此行恐入陷阱,却万万没料到,竟是栽在这封荒谬绝伦的信上!
信是何时被调换的?以自己的身手和警觉,竟毫无察觉!云衡只觉不可思议。
他虽也料到今夜之约恐是他人设局,却没承想,这设局之人……竟是皇帝!
那封所谓的“感谢信”,不过是龙椅上那位要铲除云家的借口。
承平帝既已打定主意要给云家定罪,自己区区一个侯府世子,说什么又有何用?
云衡在朝为官数载,早已见识过了承平帝的说一不二。这位帝王一旦决断,便如山岳难移,此刻纵有千般说辞、万般辩白,又怎会撼动圣意分毫?
愤怒、悲凉……种种情绪在云衡胸腔里翻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指尖冰凉。
次日拂晓,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云家因通敌罪满门下狱。
这日,行经云府外的路人无不侧目——昔日威仪赫赫的侯府大门,竟被贴上了猩红封条!
那盖着朱砂大印的封条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刺眼如一道道淋漓血痕。
【而今定襄侯世子云衡,正被羁押在甲字狱一隅。】
小梨子:“云世子开篇出场,喜提牢房VIP!”
云衡(冷笑):“呵!很好!”
小梨子(内心怂怂,一脸讨好):“要不给您送一个乖巧可人的老攻,世子爷您看可行不?”
云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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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铁证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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