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衡在甲字狱中怔然出神,忽觉面上微暖之感悄然抽离。
原本自铁窗漏下的一缕天光,方才还温柔描摹着他的轮廓,可此刻,那抹怜光,却无可挽回地从他面上褪去。
先是眉间那点莹润消失,继而鼻上浮动的微芒黯淡,最后连淡色的唇也重归了阴影。
黑暗如幕,无声覆下,将他重新吞没,仿佛方才那片刻辉华是他的错觉。
原来连这一线天光,也不肯久留,像极了帝王恩宠消逝的模样——决绝且不容挽留。
说来可笑,这结局应是早该料到的,承平帝想对云家出手,一直都有迹可循。
云衡戚戚然闭目,万千思绪如烟絮纷扬,在记忆的深潭里无声飘转,起落沉浮……
云氏一门,昔日,不过是个寻常尚武之家。
祖上数代皆以弓马之术见长,虽精熟骑射,赳赳风骨,然寒门浅巷,却未曾显达。
云禀——云衡的祖父,也仅仅是在京营中担任了一个副参将的职位,每日寅时披甲巡防,暮鼓时分交还令箭,如此寒来暑往数载,云家依旧门楣低微,无闻于朝。
然风云际会,适逢先帝以太子之身监国之际,一时朝堂之上诡谲莫测,更兼诸王各怀异心,暗斗于九重宫阙;京畿之地虽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时值开乐十八年隆冬,朔风凛冽,庆王勾结禁军统领,于子夜时分发动宫变,叛军铁甲映寒,夜袭皇城。
时任京营副参将的云禀以一身肝胆,率领众将士死守玄武门,挡叛军于宫墙之外,三日三夜,寸步不让。
箭尽粮绝之际,云禀犹以身躯抵挡叛军刀斧,拼死护着先帝杀出重围,其间他更是血战连场,几度濒危。
史载,那三日,云禀的随身佩刀——“齐岳刀”生生砍出了二十八处缺口,最后竟是用刀柄砸碎了叛将的头颅。
那一役,云禀身中数箭、血染战袍,他却依旧横刀在侧、寸步不退,直至叛军伏诛,护得先帝安然无恙、入主紫宸。
皇位终定,先帝临朝。待到论功行赏那日,先帝执云禀之手,慨然道:“古有介子推割股啖君,今有云卿以血肉之躯护朕登基。若无云卿,则无朕今日之安!”
遂先帝破格封侯,擢升云禀为“定襄候”,赐九锡之礼,许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一夕之间,云家以热血肝肠,铸就通侯门第,跻身于勋贵之列。
后来,先帝驾崩,朝野震动,然令满朝文武意外的是,最终继位者,竟是那素来不受重视的五皇子元崇。
这位新君——如今的天子承平帝,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气量狭隘,性情多疑寡恩,登基之后,便大肆清洗旧臣,不复先帝厚待旧勋功臣之遗风。
甫登帝位,元崇便急不可耐地削藩收兵,连血亲宗室亦不放过。
大晟境内有三位异姓王,其先祖皆是随太祖皇帝驰骋疆场、马踏山河、共定乾坤的功勋彪炳之臣。
开国皇帝论功行赏,遂裂土封疆,封三位异姓王——东建王、西川王、南越王,世袭罔替,以彰其功。
然而承平帝登基第一年,便以“膺天命、行改制”为名,谕令三位异姓王主动交出王爵。
紧接着,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逐幕上演……
先是,司天监的灵台郎夜观星象,奏称: “紫微垣中星辰晦暗,辅弼之星越位侵主”,解之为“异姓藩王气运,冲克皇权正统。”
随后,祭祀大典之际,地坛突现裂痕,国师惶恐叩拜,言道:“裂土凶兆,当收回分封之地,以固国本、以安天命。”
末了,承平帝斋戒七日,竟获太祖托梦警言:“非元氏血脉而称王者,当受天下共讨之。”
帝王连番造势,然三王皆非愚钝之辈,焉能看不透这帝王心术?又岂肯束手就范?
承平帝见计谋不成,终是按捺不住,只好诉诸兵戈。
矛头所指,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建王。
奈何建州兵力终究难敌朝廷“三京营”的精锐之师,几场血战后溃不成军,东建王一家最终惨遭满门被屠。
而秦正巍便是在此役中崭露头角,自此简在帝心,青云直上,不到数年便累迁至正二品三京营大都督,成为了帝王的心腹爪牙。
西川王目睹了东建王一家的惨状后,未待天子挥师西指,他便已战战兢兢主动献上了王印,以求自保。
承平帝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回了川州封地,面上自然是对西川王抚慰有加,慷慨地赐予其“忠勇公”的世袭爵位,更享双倍食邑之尊。
然而,名虽为“公”,实则却无封地、无实权,最后兵权吏治尽失,徒留一个虚名。
至此,朝堂目光最终尽聚于始终静默的南越王——越赫。
然越赫却只在封地固守不出,拒不受命。
承平帝无法,遂再度派三京营武力收复,不料几经交锋后,三京营竟铩羽而归。
更甚,前线传回军报称“越地兵强马壮、雄踞地利,我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此役实难取胜”。
越州封地本身便幅员辽阔,乃大晟地域最广之州,其疆域几乎为寻常州的三倍有余。
越地四周有麒峡岭环绕,更有重重险关,易守难攻,外界对其内情,往往只见一斑,虚实难测。
历代南越王每次入京朝贡,皆装作唯唯诺诺之态,深藏锋芒,外人却不知他们早已在越地厉兵秣马多年。
兼之越州腹地有蒙杉平原,其土地肥沃,千里富饶,养民强健,育马膘肥。
此任南越王越赫,更是深谙韬略,将兵如神,有如此英主坐镇,南越的兵力自然战力惊人。
待三京营屡战受挫,再度传回“敌军势大,难与争锋”的急报时,承平帝才真正意识到,南越竟藏有如此虎狼之师!
御座之上,彼时刚登基的年轻帝王,思忖良久,最终朱笔疾书——急诏燕王元铮,自燕州西陲,率兵驰援。
元铮得令后,即刻点了一万精兵,昼夜兼程,直指南越。
然双方交战不到半月,便有“燕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燕军损伤惨重”的消息传回京中。
此讯一出,朝堂哗然。
燕王何等人物?
元铮十六岁便提剑上马、征战沙场,于阵前斩落“西厥第一猛将”烈哈昆之首,自此一战成名!
十七岁时亲率燕州铁骑,锐不可当,连下敌国三城,兵临西厥王庭。
彼时,元铮虽年仅十八,却已威名赫赫,战阵之上从未有过折戟之失,在军中更是有“不败战神”之誉。
然而,正是如此将星,竟惨败于越赫之手。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皆如遭雷击,承平帝亦为之默然。
此后十余载,朝廷对南越虽屡有攻伐,却皆以败北告终。
南越之地,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越州百姓生活井然,安居乐业,日子并不比大晟其他富庶之地差;然而,其境内关防森严如铁桶,与远在京城的朝廷,更是断了往来,形同陌路。
至此,在大晟,这强横无匹的南越雄踞一方,势同敌国。
承平帝登基第二年,眼见异姓王已翦除其二,皇帝又将矛头转向了自己同父异母的皇弟——燕王元铮。
彼时,西厥在燕王的一番征讨之后,国力凋敝、元气大伤,至少十年内不敢再觊觎大晟边疆。
就在这时,燕王麾下一副将持密函入朝,于御前当庭呈上一匣朱漆密函,奏称内藏燕王与西厥暗通款曲之实证。
据密函所言,西厥兵败、失地数城皆为佯装,实则是借失地为掩护,与燕王在城**聚兵马、操练士卒,图谋倾覆大晟。函中更将兵力部署、起事时辰等机密,一一具陈。
纵使满朝文武疑窦丛生,承平帝却置若罔闻,更无意听燕王半句辩白,一纸诏书便定了他通敌叛国之罪。
皇帝犹嫌不足,又将燕王生母李太妃从王府接进宫中,美其名曰“恩养”,实则以慈母为质,胁迫燕王就范。
京中皆知燕王侍母至孝,故当众人皆以为他会为保全慈母而束手就擒之际,燕王却做出了一个令满朝震愕之举——他背弃了大晟,径自归附了西厥!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西厥可汗竟不计前嫌,求之不得般欣然接纳了这位“大晟叛将”。
燕王此举,无异于自铸“通敌卖国”之铁案。然也正因如此,皇帝反而不敢再轻易动李太妃分毫。
毕竟,她乃牵制燕王的唯一筹码,皇帝还需用她来掣肘燕王,以防哪日这“叛将”带着西厥骑兵进犯大晟边境。
于是,曾经战无不胜的大晟战神,就此陨落;而虎视眈眈的敌国西厥,则迎来了一位新的猛将。
此后十余载,这位独断专横的帝王,愈发显露其蛮横本色,将兵权牢牢攥在自己掌中。
承平帝登基伊始便设立三京营,其根本目的便是要收拢大晟各方兵权,集于己身。为此,他刻意一手提拔秦正巍,将其培植为心腹,以固军权。
如今,承平帝年逾五旬,虽不复年轻时野心勃勃,转而沉溺于求仙问道、寄情于丹鼎玄修。
然则,王朝之枢机、兵戈之权柄,早已尽付其股肱重臣秦正巍之手,如臂运指,莫不从心。
五年前,祁家父子尸骨未寒,就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云衡自始至终便不信此等诬陷。
父亲云毅与祁将军乃过命之交,情同手足。能得父亲如此信任深交之人,又怎会是通敌叛国的奸佞之徒?
祁家遭难后,朔州军权尽数落入秦正巍之手。
如今云家又步其后尘,之后恐怕朔州六万加上陇州六万,北境共计十二万大军,都要尽数归到这位权势熏天的大都督麾下。
云衡思及此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之感。
往昔他素来不愿深想“皇帝欲削夺云氏兵权”之事,或因心底尚存一丝妄念:纵使承平帝有此意,亦当顾忌重重,断不会轻易对云家发难。
毕竟,如今大晟将才零落,皇帝还需倚仗父亲这样的边陲重将以抵御北羯。
再者,他这个侯府世子从未涉足行伍,不过是在鸿胪寺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整日和文书案牍打交道,与那些兵戈之事更是毫不相干。
至于云氏旁支子弟中,亦未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武将或惊才绝艳之辈。
在外人眼中,定襄侯府已然是日薄西山,唯有镇守北疆的云毅独撑门庭,府中后辈竟无一人能承袭武艺,众人只叹:定襄侯府到了云衡这一代,怕是只剩个空爵了。
然而,这份凋零,终究未能换得帝王半分手软。
“通敌”的罪名,如雷霆降下,定襄侯府转瞬倾覆,倒真应了那句“鸟尽弓藏”,落得满门下狱,一片凄凉。
云衡此时独坐于阴冷狱中,忽见头顶铁窗间,漏进一片薄雪,若有似无。
——原来,外面又落雪了。
他伸出手,接住那一点微末的晶莹。
这片雪花,栖于掌心,本该悄然化去,了无痕迹。
然而,却偏偏,那一点寒意,自掌心渗入,清晰地传入心底,冷得他浑身一颤,透彻心扉。
【承平元年 ,“燕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刚传回京中,此时越州军营主帐中】
燕王元铮,好端端坐于帐中,非但毫无受伤之态,反而捧着油亮金黄的越州名馔“玉芝鸡”,啃得满嘴生香,忽作痛心疾首状:“越兄啊!为助你此计,本王‘不败战神’的威名一朝尽殒!这兄弟情分,今日断矣!绝交!必须绝交!”
坐拥越州千里膏腴、富可敌国的南越王越赫,慢悠悠呷了口茶,面露惋惜:“诶!如此…也罢!只是可惜了庖厨中还未来得及呈上的几道‘越州七绝’——芦酥鸭、衔石鱼、坠露兔……”
平日在燕州苦寒之地吃风沙、穷得响叮当的元铮,没见过世面般瞪圆了眼,手中鸡腿险落,连忙改口,豪气干云:“嗐!你我兄弟二人,刎颈之交,情义重于天地!为了越兄你,本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越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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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帝王寡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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