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阴冷的牢狱截然不同,宫墙内的一处偏殿,此时却暖意融融。
地龙烧得正旺,金丝炭在错金熏炉里悄无声息地燃着,将寒意尽数隔绝在外。
轻薄的纱帐低垂,难掩满室暖意,窗棂上昨夜凝结的霜花尽化,汇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窗上的雕纹一滴滴往下淌。
一女子身着月白色缠枝莲纹长裙,正斜倚在金丝楠木雕花桌案前,指尖轻轻抚过新送来的棋盒。
这副棋子,是她特意命人,出宫寻了巧匠,精心打造而成。
棋盒用的是百年紫檀木,盒盖上雕有云海纹,边角还嵌着几颗小小的东珠,在跳动的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轻轻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飘散而出,棋盘是用整块沉香木制成,纹理细腻如流水,纵横十九道棋线用银丝刻就,在光影里明灭可见。
那装棋子的素纱锦囊被她解开,里面一颗颗莹润的圆子便骨碌碌地滚落到棋盘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些棋子乃岫州的蓄辉石所制,据说薄暮时分能凝蓄日光,待到夜晚,棋子便会发出柔和的微光,恰似星子坠入棋盘。
白衣女子用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凑到烛火前细细端详。远看如凝脂;近观却通体盈透,似冰晶;更奇的是,内里竟还流转着极淡的蓝紫絮纹。
放下白子,她又捻起一枚黑子。指腹刚摩挲过表面,眉尖便几不可察地一蹙——那黑子表面竟有几处细微的锐利棱角。
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放下,又接连捻起几枚。指尖传来的触感皆是如此,竟有三四颗都未打磨圆润。
垂眸一瞧,指尖已被划出几道浅淡红痕。“柳浣。”她唤道,嗓音里透着不悦。
侍女柳浣本垂首侧侍,听此召唤,心头一跳,连忙上前。
“将这副棋子送回去重琢。”白衣女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去告诉那棋匠,若连一副无瑕的棋子都磨不出来,以后便不必在晟京讨生活了。”
柳浣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主子,那蓄辉石难得,底下人从岫州只带回这一块料子,若是重做……”
“我付了三倍的工钱。”白衣女子冷笑道,“那棋匠既敢接这单生意,就该料到东西容不得半点瑕疵。告诉他,若是料子不够,那是他的事——横竖要送来一副完美无缺的棋子!”
柳浣不敢再多言,忙垂首应道:“是。”
错金熏炉中的金丝炭已燃得通红,却无半点火星跳跃,只余满室温煦。
然而,这室内氤氲的暖意,却丝毫未能融化白衣女子眉宇间,因棋子瑕疵而凝结的薄霜,反倒将她的不悦衬得愈发明显。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棋子时的刺涩感,她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忽然,她擦拭的动作一顿,眼波斜斜掠向正在归拢棋子的柳浣,状似平静无波地开口:“狱中那位如何了?”
柳浣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恭敬回道:“回主子,奴婢使人去打探了,这几日送进去的膳食……云世子连食盒的封漆都未动过。”
白衣女子眼尾微微上挑,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他倒是谨慎。”
柳浣没听出自家主子是何态度,连忙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主子,是否还要继续往每日吃食中……添些‘料’?”
“罢了。”白衣女子随手将帕子掷在案上,那素绢如一片残雪,轻飘飘地落在棋盘边,“他既连食盒都不肯碰,那些费心炮制的药饵,终究也是徒劳。”
白衣女子抚了抚鬓角,语气慵懒,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横竖……日后还有机会。”
柳浣会意,垂首退了回去。
窗外风雪渐急,殿内烛影跃动,映得白衣女子的面容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雪终于显出疲态,渐渐歇了。
日影西斜,暮雪初霁。
刑部大狱浸在这暮冬的寒气里,森然更甚。
守门狱卒王二缩着脖子,半倚在冰冷的门柱上,从怀里摸出半块炊饼,囫囵啃着。
刚咽下两口,不远处便有辚辚车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惊得他喉头一哽,差点噎住。
抬眼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碾过道旁残雪,金络雕鞍,最后稳稳停在了狱前石阶下。辕马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雾气。
驾车的侍卫一身精悍,正是东宫近卫尹修。他利落地跃下,按刀肃立一旁,目光沉凝,那周身的肃杀之气,竟似将周遭渐浓的暮色都压沉了几分。
车门“吱呀”一声轻启,一个年近四旬、面白无须、身着靛蓝宦官常服的内侍躬身而出。东宫典玺太监张德安扬眉一扫,尖利的嗓音骤然刺破沉寂:“太子殿下驾临——迎驾!”
王二只觉头皮一麻,慌忙把饼胡乱塞回怀中,“噗通”跪伏在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不过他终究没忍住,壮着胆子将眼皮掀起一丝缝偷觑过去,只见张德安转身,恭敬地从马车上扶下一人。
太子元明宇一身玄青织金常服,外罩银狐裘大氅,身姿挺拔,通身的骄矜贵气,与这阴森狱门格格不入。
张德安拂尘一甩,细眼扫向地上的身影:“云世子拘在何处?”
王二舌头打结,声音发颤:“回…回公公,在…在甲字……”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声音截断。
“带路。”太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王二内心暗自叫苦——引路本是狱吏之责,偏生此刻门后值亭内空无一人,那当值的同僚也不知缩到哪个犄角旮旯偷懒取暖去了。眼下太子金口已开,他这个小小门卒哪敢有半分迟疑?
王二只得硬着头皮,抖抖索索地爬起来,在前引路。
太子抬手示意,侍卫尹修和太监张德安便停步留在了门口。
刚踏进大牢,一股混着潮湿霉味的阴冷寒气扑面而来,王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心下惴惴,飞快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只见那位贵人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
王二慌忙堆起谄笑,颤声道:“殿下恕罪,这腌臜地方污了您的……”
“聒噪。”太子不耐地打断。
王二讪讪噤声,将头埋得更低,闷声继续引路,只盼着赶紧送到地方。
然而,等到了甲字狱,那当值狱吏的位子……竟又空无一人!
王二:“……!”
一股浊气猛地堵在胸口——合着今日这刑部大狱,就他王二一个老实人杵在这里当值不成?
心塞归心塞,此刻他却丝毫不敢显露。
压下满腹怨言,王二快步走向角落堆放杂物的条案,急切地在杂物堆里翻找钥匙。
然而几番摸索下来,钥匙竟杳无踪迹——定是被今日当值的狱吏顺手带走了!
王二瞬间脑门浮起一层冷汗,他正欲向太子告罪,却见对方早已越过他,径直向通道尽头的那道人影走去。
王二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只见太子缓步走近铁栏,目光落在牢室内端坐于木板床上的青年身上。
王二正忐忑间,太子的面容倏然一沉,声音冷得能凝出冰碴:“天寒至此,连个火盆都不备!是想冻死人不成?”
这声呵斥如惊雷炸响,王二浑身一颤,“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这炭火用度,岂是他一个小小门卒能管得了的?
他虽心中“怨念冲天”,面上却只敢挤出十二万分的惶恐与恭顺:“殿下息怒!小…小的该死!是小的疏忽!小的这就去禀告司炭官,让他们立刻送炭来!”话音抖得不成调子。
“速去。”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
王二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脚下略一踉跄才稳住身形,转身便慌不迭地朝外间疾步而去,心里早已将那偷懒溜号、害他顶缸的同僚暗骂了千百遍。
脚步声远去,阴冷的牢狱角落只剩下元明宇和云衡二人。
四下寂寂,元明宇负手站在牢室外,目光沉沉地锁在铁栏后那道身影上。
那人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对他这位太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仿佛他不过是一道无关紧要的虚影。
一股无名火悄然在元明宇胸中升腾,然而又迅速被某种更深沉的情绪压下。
元明宇定了定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唤:“初安。”
二字轻落,却似惊醒了梦中人。
云衡眼睫微颤,思绪恍然回溯——初安,是他的字。
十五岁那年,他从霁州回到京城侯府,父亲云毅立于庭前,为他择定此字——“非求吾儿此生无波,惟愿风波初起时,吾儿能心舟自衡,此后安绥无咎。”
言犹在耳,斯人已殁。
云衡唇边溢出一丝苦涩,当时并未深解,如今想来,父亲是早已料到云家会经此风波吗?
既然父亲愿他心舟自衡……既如此,他又何必颓然?
云衡起身行至铁栏前,与元明宇隔栏对视。他对眼前这位太子,实在无半分好感。
云衡拢了拢单薄的素白衣衫,声音透着冷意道:“劳殿下亲临探视。云某待罪之身,不敢久留尊驾,若无他事,殿下请回吧。”
语气疏离,连半分客套都吝啬给予。对厌恶之人,他向来如此,不近人情。
云衡的声音似冰锥刺来,元明宇眸底掠过一丝痛楚和失望,但转瞬又被更深沉的执着压了下去。
云衡的冷淡,他早已领教过无数遍,纵是自己百般讨好、万般柔情,最终撞上的,也不过是这般冷硬的石壁。
可偏偏,就是这石壁之上开出的绝境之花,最是勾魂摄魄!
元明宇凝望着铁栏后的身影,即使被囚于这晦暗之地,云衡依旧一袭素衣不染纤尘,如同雪后孤峰上的一株寒松,清冷、孤绝。
那眉目间的冷漠疏离,非但不减其容色,反而酝酿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韵,狠狠撞击着他的心房,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死寂中仿佛清晰可闻。
元明宇紧攥袖中的手,指尖几乎嵌入掌心,那瞬间的痛楚,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心中那近乎疯狂的执念。
元明宇不再犹豫,倏然前倾一步,声音急切:“初安,只要你愿意随我回东宫,我必在父皇面前力保你无恙!”
云衡闻言,只觉荒谬至极。
他当然明白对方口中所谓的“回东宫”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已定罪的云家余孽,被太子这般“特殊照顾”地留在东宫,不过是换个地方——从阶下囚变为笼中鸟,甚至沦为世人眼中更不堪的玩物罢了。
一想到这些年元明宇对自己痴缠不休的种种行径,他便只觉烦躁。
云衡少时在霁州无妄峰跟随师父学剑,十载光阴皆付与山间晨昏。
待到十五岁学成下山,他满心是“少年当擎三尺剑,直斩北虏护河山”的壮志,以为自己也能如同父亲一般,跃马纵横沙场——金戈扫尽岱嶂雪,铁衣踏碎陇门月。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回到京城,父亲却告诉他:“定襄侯府承嗣之人,当弃吴钩而执玉笏。”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将云衡胸腔那团少年意气,瞬间扑灭。
他几乎怀疑莫非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差池?
这些年,父亲不惜心力送他去无妄峰学武,难道不是盼着云家能多一位驰骋疆场的武将,助其巩固边防?可如今父亲却说,从未打算让他进云家麾下的陇州军。
彼时十五岁的云衡,第一反应是错愕茫然,之后便是难以理解。
但他终究敬重父亲,纵有万般不解,也只能压下那满腔的热血与不甘,依从父命,入了国子监读书。
在国子监的岁月里,云衡谨记父亲的叮嘱,将一身锐气深藏,收敛所有锋芒。
他故作资质平庸,课业上只求过得去,不露圭角。
以至于后来,若有人问起他的才学,授业先生也只能捻着胡须,带着几分惋惜,无奈叹道:“此子倒是难得的勤勉,只可惜,天资似乎尚有不足。若论科举夺魁,怕是难有指望。”
果不其然,金榜张贴之日,云衡之名虽赫然在列,却端居榜尾,渺渺悬于众星之末。
这结果在旁人眼中或许是憾事,但云衡望着那榜末之名,心中却无半分失落,反倒认为自己发挥得极好。
若要论起在国子监的三载读书生涯里,最令云衡烦扰之事,当属他十五岁初入国子监之际,不知何故,竟引得了太子元明宇的注意。
元明宇身为东宫储君,平日里在宫中由翰林院学士单独授课,然依制,每逢朔望之期,他亦须轻车简从,驾临国子监听讲。
而太子每次莅临国子监,必寻至云衡处,不是拉着他谈论些故作高深的学问,便是拽着他去赏玩时令花卉、品鉴新贡茗茶。
云衡心中虽烦厌至极、百般不耐,但到底碍于储君之尊和礼法大防,面上不得不强作恭谨,虚与委蛇于这位东宫储君之侧。
直到他十八岁进士及第,揭榜后的当晚,元明宇竟借着几分酒意,向他吐露所谓的“倾慕”与“心意”。
云衡当场就想将眼前这人掼在地上,套上麻袋痛打一顿,再丢进冰冷的护城河里,让他清醒清醒。
但最终,他还是将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施暴欲强行压了下去,只是用一种能冻掉人半截脖子的冰冷语气回绝:“殿下请自重!臣对殿下绝无半分非分之想,只当殿下是同窗之谊。”
那晚,两人自然不欢而散。
当然,不欢的是太子,而云衡,则是被那郁积的施暴冲动折磨得够呛。
云衡以为自己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足以让太子断了念想。
谁料他入了朝堂,被分配到户部做了个正六品主事后,太子竟纠缠愈甚。
云衡一边要在朝堂这潭深水里摸爬滚打,一边又要应付太子无休止的滋扰。他只觉与其在这鬼地方耗着,还不如提着剑上战场。
云衡就这样在户部熬了两年,恰逢升迁之际,一件噩耗却突然传来。
承平二十二年,北疆朔州烽烟起,祁家父子血染沙场,云衡视若亲弟的祁保亦殒命疆场。
悲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心口如遭巨锤重击,剧痛之下他头晕目眩,直接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待他清醒,已是半月之后,而祁家更是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莫须有罪名。
那段时间云衡本就沉浸在悲痛之中,太子竟还来扰他,他只觉一股戾气直冲头顶,什么也不顾了,当场便折断了太子伸来的左手。
尽管后来太医费尽心力将太子的左手接了回去,却终究落下了痼疾,时常发作。
此事虽被太子隐去大半,却仍惊动了圣上。
皇帝只知是两人切磋武艺时云衡失手伤了太子,经太子一番求情后,云衡最终被贬至鸿胪寺,做了一个小小通译使。
他在通译使的位子上,一待便是五年。
这五年间,太子被皇帝派去东境“代天子巡海”,一同前行的,还有皇帝亲自赐婚的太子妃——东境水师提督之女丁颖霜。
两人一去便是四年,直到去岁才返京。
云衡听闻,这位太子妃温婉贤淑,他心想,有了这样一位佳人朝夕相伴四年,元明宇对他存的那点心思,总该歇了。
谁知,这厮回京后,竟仍纠缠于他,他简直怀疑对方是否失了心智。
云衡自认生性寡淡,近些年更是心如止水,或许自己为数不多的寸许柔肠,都化作了绕指温情,只在至亲面前,才会显露出半分暖意。
至于情爱之事,云衡从未觉得,自己那颗沉寂如古刹铜钟的心,会为谁开一隙天光。
此刻,铁栏外,元明宇那灼灼目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横,逼视而来。
云衡面色冷淡,声音如浸寒霜:“殿下的厚爱,臣实不敢当。”
元明宇闻言,竟蓦地上前一步,手臂骤然探出,直欲越过铁栏去抓住些什么。
云衡眸光骤厉,倏然退后:“殿下莫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只手,臣倒不介意再废它一次。”
冰冷的话语刺来,元明宇感觉左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云衡,你可知,若我不保你,你‘通敌之罪’,会是什么下场?”
铁栏内,云衡唇角微掀,非但未露惧色,反添一丝轻蔑:“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元明宇简直恨极了他这副模样!这人明明身陷囹圄,却仍一副傲骨,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将他压弯。
元明宇原以为,自己冒如此大的风险来保他,这人总该有几分动容,哪怕是一瞬的示弱。
哪知对方依然一副拒人千里的冰霜相,捉摸不定,又遥不可及。
元明宇死死盯着云衡,一想到自己之后的计划,便强行将怒火压下,他从齿缝间挤出:“云初安,你总有——向我俯首称臣那一日!”
然而,牢中人依旧面无表情,对他那句话更是置若罔闻,恍若未觉。
这彻头彻尾的漠然,终是将元明宇逼至极限,他猛然振袖,带着满腔的挫败与戾气,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牢房。
元明宇(咬牙切齿):“云初安,你总有向我俯首称臣那一日!”
小梨子:“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你想象不到的……”
元明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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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云衡:“我生性寡淡,心如止水。”
以后的云衡:“我好想把他勾到手啊!可是会不会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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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世子在没有越小骁的日子里,是真的“脾气巨不好 特冷漠无情”。
2.攻下章出场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东宫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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