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惨白的光,凝固在录取通知书烫金的“迎溪音乐学院”字样上,像一滴冰冷的蜡泪。
孔雀蓝的墙壁无声吞噬着冬风练习曲最后一丝金属般的余韵,也吞噬着黎明诗指间残留的微颤。
通知书在掌心轻若羽毛,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到底是更高规格的锻造炉?还是……别的可能?
黎屹清早已离去,空气里只余下她冷冽香水的尾调,混合着贝森朵夫钢琴木蜡油的气息。
黎明诗依旧僵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仿佛母亲无形的提线并未松懈。
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黑檀木琴键,触感熟悉而坚硬。
“存在的唯一意义……继承……推向无人企及的巅峰……” 那冰冷的话语,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壁上刮擦出细微却尖锐的痛楚。
她只是一件容器?一架精准复刻的、没有心跳的容器?
目光不受控地飘向琴谱架角落。那个褪色的小小空药瓶,在惨白光线里投下模糊的阴影。
标签早已消融,只留下一个空洞的、问号般的轮廓。
它像一枚被遗忘的勋章,又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难道……母亲也曾……被什么禁锢、碾碎过吗?
这个念头如冰蛇般钻入黎明诗的脊椎,带来一阵战栗。
胃部的绞痛尖锐地提醒着被遗忘的躯体。她像一尊生锈的机械玩偶,动作迟滞地起身,推开厚重的胡桃木门,将那孔雀蓝的牢笼暂时关在身后。
楼下的餐厅,长桌铺着浆洗得雪白笔挺的桌布,银质餐具在顶灯下反射着寒光。
黎屹清端坐主位,面前是几乎未动的精致餐点。
她正翻阅一份厚重的艺术评论期刊,姿态优雅,神情专注而疏离,仿佛琴房里那场灵魂的鞭笞从未发生。
黎明诗在她对面坐下。
寡淡的水煮鸡胸、精确分量的藜麦、几朵焯水的西兰花。营养,冰冷,如同程序设定。
刀叉起落,咀嚼无声。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银叉偶尔碰触骨瓷的轻响。
沉默是冻结的湖面,两人是湖底无法触碰的沉石。
“下周,”黎屹清忽然开口,视线未离书页,声音平稳如无波古井,“陈教授会来。李斯特《超技练习曲》选三首,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全本,肖邦叙事曲选二。曲目单饭后给你。”
指尖在期刊边缘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收起无谓的幻想。迎溪不是游乐场,不是让你结交狐朋狗友,更不是让你沾染那些——”
她顿了一下,精致的唇线抿出冷硬的弧度,“——不入流的、廉价的噪音。”
“不入流的噪音”…… 黎明诗握着叉子的指尖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几天前,一张被风卷进庭院的彩色纸片——迎溪新生社团招新海报——曾短暂地闯入她的视线。
海报上,几个年轻人抱着形状奇异的乐器,在简陋的舞台上纵情大笑,汗水在聚光灯下闪着光。
那放肆的、充满生命力的笑容,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死寂的心湖上刺了一下。
仅仅几秒的失神,便被母亲鹰隼般的目光捕捉。
“是,母亲。” 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
晚餐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结束。黎屹清起身,裙摆拂过椅背,无声离去。
黎明诗独自留在空旷里,面对冰冷的残羹。水晶灯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回到二楼幽深的走廊,她没有走向琴房。
脚步在那扇紧闭的胡桃木门前停下——黎屹清的书房,绝对的禁区。
门缝下没有光。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轻轻贴上冰冷的门板。
里面,一片死寂。
那个空药瓶的影子在脑中晃动。
母亲深夜书房里压抑的、破碎般的咳嗽声。偶尔从门缝瞥见的,她坐在宽大书桌前,对着窗外沉沉夜色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空洞?
一种巨大的困惑感缠绕上来。
这个建造了孔雀蓝囚笼的女人,是否也曾是某个更巨大、更黑暗牢笼里的囚徒?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窒息。
“咔哒。”
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锁声。
黎明诗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她猛地弹开,像被门给烫到,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僵硬地转过身。
黎屹清不知何时静立在楼梯口,手里端着一杯清水。
她看着黎明诗,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审视的寒潭。
目光扫过女儿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又落到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偏移了预设的轨道。
“黎明诗,”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你的时间,是用来浪费在窥探和妄想上的吗?”
黎明诗感觉连指尖都冻僵了。她死死低下头,不敢触碰那目光,几乎是踉跄着从母亲身边逃过,冲回了琴房。
沉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冰冷的视线和走廊的空气。
她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浸湿了鬓角。
孔雀蓝的墙壁无声地挤压过来,巨大的钢琴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兽。
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目光再次被琴谱架角落那个小小的、褪色的空瓶攫住。它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一个沉甸甸的秘密,烙印在这冰冷的现实里。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冰冷的窗玻璃上,映出她苍白而迷茫的脸,像水中的倒影。
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琴凳上。“迎溪”二字在惨白的光线下,像一道刚刚被撕开的、细小的裂缝,一丝名为“未知”的微光,极其微弱地从中渗了出来。
这光,能穿透厚重的孔雀蓝吗?能照亮那药瓶背后的深渊吗?能……让她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呼吸吗?
她不知道。
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琴键,一个沉闷的降B音在死寂中孤独地响起,旋即被吸音材料贪婪地吞噬,没有留下任何回响。
只有那窗玻璃上倒映的、迷茫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凝固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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