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随心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乌漆墨黑的墙壁,上面凌乱着各种不成章法的白色划痕,很细很密,像是指甲留下的哀嚎。
鼻下飘来一股又腐又潮的霉臭味。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撑起身子,果然看到所处之地空空如也,周遭三面围墙,而另一面则是缝隙四指宽的栅栏和紧紧锁起的门。
高处有一个巴掌大的洞,微弱的夜光透下来,照着陆随心身下简单铺开的薄薄稻草,角落里还有一个黑乎乎的拎带木桶。
这是牢房!她被关起来了!
她低头摸着身上,衣带完整,没有丝毫动过的迹象,心中略宽,便从地上爬起来,起得太猛太快,脑中汹涌摇晃,昏沉感让她扑向门锁的脚步狠狠趔趄了两下,却没打断她的呼喊,“啊,有人吗?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周围的牢房都没有人,而门外长长的甬道则无窗无火,一片幽暗。
陆随心想起王通的脑袋、刘一德的刀……随后就是脖颈后面的重击,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她被扔进了推车,压在了黑衣客身上。她还清楚记得硌得生疼的触感,和一声痛彻心扉又低不可闻的呻吟。
可同时,这一切又都像梦一样遥远和不真实,尤其是那咕噜噜滚过来的头……
还有那张她一瞥而过记录着柳家秘事的残纸,无不在冥冥间暗示她,十二年的太平岁月已经走到了头。
不愿沉湎悲意中的陆随心将思绪拉回到眼前,又朝外头唤了一声,“喂……有没有人啊?!”
脸上的擦伤和腹部被踹的疼痛也从昏迷中复苏过来,断断续续喊了半个时辰以后,陆随心终于放弃,瘫坐回地上休养生息,好压抑住肚子里比她更大声的叫唤。
又疼又饿又累。
距离那一晚,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小给福圣王守香的时候心总是不够诚,这一遭,是他终于忍不出清了旧账来降下惩罚了?
否则,她为什么会遭到这些劫难?
突然,铁链互相摩擦的声音传来,随后是散乱的脚步声和一低一高的说话声,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
“……官爷,不知……再给……加幅脚镣?”
“……啥?你是头被打坏了?”
“那倒没有,我的头还没那么脆弱。只是出于一些……考虑,若实在不方便,那便就这样罢。”
“你!再在这儿胡诌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
声音越来越近,陆随心能听到他们走下台阶,在甬道最远的转角处停下开门,她全程屏息,生怕错过一点,可越听却越糊涂,这似乎是狱卒和囚犯之间的对话,但内容实在叫人琢磨不透——哪有囚犯会主动要求戴脚链?
“……不必……”
门轴吱嘎作响,把囚犯的声音全压了过去,显然这扇门经年疏于开合。
一点微光顺着门缝投进了地牢,火把微红的亮照了下来。陆随心试着把脑袋塞进缝隙里,想要提前看到远处的人影,可她只能把鼻子卡在那儿,腐木的朽味直冲天灵盖。
“不知这么多间,能否让我自行选择住处?”
“你当是来客栈了?想住天字一号房?还是地字一号房?啊?赶紧给我往前走!”
陆随心终于听清楚了囚犯低稳的声音,竟分外耳熟,她拼命在记忆里搜刮它的主人身份时,人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身黑衣,挺拔而立,两手虽被铁链拴住,却还是有种闲庭信步之感,像是来牢里游览的看客,而绝非什么受罚之人。
唯一能把他和这阴森之地联系到一块的,大概就是他脸上的淤伤了,一块青一块紫,实属惨烈。
是他!
陆随心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也看到了陆随心。
一切似乎回到了月下初见时的双双相望。
陆随心万分庆幸当时一打眼以为他是梦中侠客的误会只有她一人独自知晓,如此,她才可收敛心思,把胸膛里那点纠结起伏压下后统统咽进肚子,瞥开眼装作不认识这不知身犯何错也沦落定国的罪人。
狱卒弯着腰将对面的牢门打开后,朝那人道,“进去吧!……诶,叫你呢!”
“哦,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随心看到他在转身之前似乎唇角动了动,好像是在对自己笑。她不敢确定,也来不及想这事,因为她必须抓住眼前这唯一没被关起来的活人,想办法撬开自己的求生之路,“这位官爷!且留步!”
狱卒刚将那人推进牢里,把门上的链子锁好,闻言向背后转了过来,“干什么?”
“我想问问,我所犯何罪?为何会被关于此地?”
眼前的狱卒一脸稚相,似乎押送犯人的任务完结给他长了些许得意,在原地站定颇为耐心地回答道,“你的情况我不清楚,是昨日刘大哥把你送来此处的。他什么也没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刘大哥?是刘一德吗?那还有一个黑衣服的人,和我一道的,他在哪儿?还活着吗?”
“哦,那个重伤的流浪汉啊,送医馆了。”狱卒耸耸肩,不甚在意,“情况不是太妙,不过流浪汉么,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居然还活着?陆随心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忧,她只知道不能放弃这根悬崖壁上垂下的唯一绳索,“刘大哥,我想见那位刘大哥!您能帮我通报一声吗?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同他说!就说我知道玉佩主人的下落!”
“那不行。”狱卒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他不在这儿。”说完,摆了摆手就挪步往外走。
“等等,那他在哪儿呢?”陆随心把脸摁进木栅栏里头,想要自己的声音离他更近,“你别急着走呀。”
狱卒没回头,“他昨天就走咯,去长阳城咯。”
“长阳城?长阳城是哪儿?得几天才能回来啊?”她把手臂伸出去,徒劳地向把人叫回来。
那声音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长阳城就是长阳城呗,是咱们定国的都城,是皇帝待的地方。”
门轴的吱嘎声后,狱卒的脚步声便渐渐听不到了。
陆随心的肩沉了下去。
她想象着刘一德将玉佩换成了万贯财银、讨了老婆后,疤痕脸上露出难掩的笑容……
呵,全是一丘之貉。
当然眼前的情况要紧急得多,那就是整座地牢里就剩了她和对面的黑衣人二号。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又叫了一声,陆随心朝着狱卒消失的方向有气无力又掩饰般喊了一句,“既是阶下囚,也是要吃饭的啊……”
她有些羞赧地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仿佛他不存在。
跌坐到地上的陆随心幻想着眼前空荡的屋子里涌起烟雾,待白蒙蒙的气散去,滚热的清粥小菜凭空出现,等她去临幸。哦,最好再来几块酥糖饼,永京林家铺子的,刚出炉,皮焦焦脆脆的,里头则是软软糯糯,嚼起来满口香甜……她都十二年没吃到了……
迷迷糊糊的吃食梦就此打断,陆随心胸中一片阴翳,她并不愿真的唤起童年家乡的回忆。
“啪——”
耳边疾风轻啸,陆随心前方地上掉落了一个暗黄色的油纸包,食物的香味在空中若隐若现,诱惑着她舌尖涎水不受控制地溢出。她猛转身往对过看去,那人正悠悠站在栅栏后头,戴着铁链的右手轻轻挥动,像在和她示好。
按理在这幽深的异国他乡,能有个一面之缘的人相伴,已勉强不算坏事,可陆随心却无法忽略那跳动的不安感,她不能忘记第一次遇见他时,心底泛起的李芸娘式的直觉,那就是最好不要靠近这个人,这辈子都不要。
他说话客气、举止从容,可那俊秀的眉眼背后明明全是不清不楚的意图,像深山里谁都不敢进的坑洞,对,就像那个洞,黑、冷、见不到底,可奇怪的是,山里的那个洞永远都有人不怕死地冲进去,今年消失一个明年就必会再多两个莽夫。
莽夫。
不怕死的莽夫。
她现在就是。
终是起心动念,忍不住和他说话了,“你扔过来的?”
“是。”他微微颔首。
“从这个缝隙里扔过来的?”陆随心看着两边的距离,估量着其中的难度。
“对。”
“这是什么东西?”
“姑娘打开便知。”
“我……”偏不打开。陆随心很讨厌故作神秘,可后面的四个字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眼前的人又不是陆少疾,真那么和人家说话不免显得幼稚,倒像是她在地牢里不识抬举做假惺惺的娇嗔女了。
她弯腰把油纸包捡了起来,掀开看到是一团饼的碎屑,有那么几块还成样子的,能看到裹在里头的糖浆。陆随心觉着鼻头一冲,眼眶那儿竟湿润了,前一瞬还想着永京的酥糖饼,现在手里就有了,这戏法也太能唬人了,唬得人直胸口疼,“这……是酥糖饼?”
“是酥糖饼。”
陆随心有点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就抓起碎饼吃起来,想着也许饥饿能消失,这奇奇怪怪的感觉也就能随着一起消失。
“好吃吗?”那人看她吃得欢快,语气也跟着上扬。
“嗯……”其实并不好吃,这饼应该出炉好几天了,皮不脆了馅儿也不酥了,连糖浆都有些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陆随心却吃出了多年前的味道,她含糊地答了对面的问题,转而问,“你在哪儿买的?”
“几日前我凑巧路过永京,在那儿的一家店里买的。”
陆随心一下不敢咀嚼了,连眼眶都彻底干了。她想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于是低着头,不去看他,“永京,那你也是云国人?”
“是。”
“你叫什么?”
“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这忧春伤秋的厌世隐痛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一下子把陆随心堵得接不上话了。
这算什么?装神秘?还是绿林好汉的话本看多了吗?当自己是到处和官府作对的武侠奇才?犯事儿多了被通缉不能留名的那种?一个名字也不肯说?……哪怕随口起个假名呢。
她也不知为何对一个陌生人这般气性,一会儿哭一会儿怒的,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好歹压住了内心的噪声,装作无所谓,“不提就不提罢,那为方便,也为感谢,我以后便称你一声’饼兄弟’吧。”
“以后?”
这么长一句话,他偏偏要挑她随口加的字眼,陆随心忍不住又抬头看过去,却被木头间隙里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给烫到,不是因为它炽热,而是那种莫名怒涨的悲伤。
陆随心肯定,她在里头看到的是悲伤。
虽然只是一刹那。
陆随心却慌了神,瞥回头来,“你我现在都关在这牢房里,也算得难姐难弟,总得互相称呼声。”
刹那之后他的眼就又沉到了波澜不惊里,“‘饼兄弟’?姑娘起名可真是随意。”
这人说话总是有些不痛快,陆随心有理由相信这句话另有它意,“若不喜欢,我称你一声’喂’也不无不可。”
“阿柒。”
“什么?”
“姑娘可以叫我阿柒。”
当他给出哪怕是假名的这一刻,陆随心都觉得自己算是赢了,这种略带雀跃的悸动让她把所有和此人“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危险预感悉数抛诸脑后,挑起了下了一个话题,“你怎么会被定国人抓起来的?”
“我打了这儿的狱卒。”
“狱卒?为什么?”
“他们不肯把我抓起来。”
“不肯把你……???”陆随心皱眉,和此人说话真是劳心费力,甚至和两三岁时的陆少疾沟通都要比这顺畅一些,于是她选择另起话头,“那你那天来我家,是在找谁?”
“姑娘记得我。”
当然记得!不就是她被打昏前没多久的事儿吗!“记得,你在找谁?”
“一个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是谁?”
“不知。”
“你为什么要找他?”
“他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一样东西?”陆随心的语调尖了几分。
“‘偷走’更确切一些。”
那枚玉佩和那份写着“成惠二十四年”的文书,哪样才是他在找的?如果是后者,柳家的事情会和他有关系吗?可是成惠二十四年他才多大?六七岁?六七岁能做什么?她无法抑制擂鼓的心跳,问,“是、是什么?”
“姑娘没见到?”
“……没。”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张纸罢了。”
“一张纸值得你这样紧追着他不放?从云国追到定国?”
“没有那张纸也一样。”
“你追到他后要怎么做?把纸抢回来?还是直接杀人灭口?”
“看情况。嗯,抢回来。如有必要。”
陆随心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按次序逐个回答自己的问题。她以为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说起杀人,他竟理所当然到就像在讨论吃食和天气。
陆随心感到害怕,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她深觉自己应该立刻闭嘴,噤声,再退后三尺,可她还是用左手抓住了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你……知道纸上写的什么内容吗?”
“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陆随心想到李芸娘被自己驳成“无稽之谈”的猜测,原来竟一点都不离谱。
她到底是猜对了。
这一切都和十二年前有关。
那些封锁已久的回忆终究还是被打翻了一地。
成惠二十四年,也就是十二年前,是她在永京居住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十岁的她失去了所有家人。
在她逃亡的途中,柳家宅子走水的消息传来,他们说那漫天火光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们说那火就像条龙一样蹿到了天上,他们说到处劈啪作响一靠近人都要化了,他们说是有奴仆忘灭了一盏灯,他们说柳家的人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们说尸体全是可怖扭曲的焦炭,他们说这奴仆真是该千刀万剐。
他们说……他们说……
他们说得唾沫横飞说得手舞足蹈。
可他们谁也没说,柳家的女儿跑了出来。只有她知道,人不是烧死的,而是被杀死的。
被刀劈被剑戳,被扼断了脖子被揍出了屎尿与脑浆。
也只有她,逃过了这一劫。
她不敢再问了,她怕他是来追杀的恶鬼,也怕他是那个能吞灭人心的黑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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