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和历二百二十九年，风寰自临渊府还，上立其为太子，纳巢氏女。
是年末，帝崩，风寰登基，赦胶齐郡前朝遗民，开本朝女子为官先河。
晏氏相宜县主，初封中书舍人。
朝野哗然。
又三年，姜泠兰在中州游历，收为弟子的孤儿人数也越来越多，虽还未自立名头，但未来的神机府已初见雏形。
但她在江湖日久，便觉得自己的作为愈发背离初心。
一个雨夜，她回到筠都，没有率先进宫述职，左右她本就是布衣白身。
她去见了晏相宜，如今越级成为中书令，王朝炙手可热的新贵。
姜泠兰摘下帽帷蓑衣，露出坚毅且添了一些成熟风韵的脸庞，“相宜，好久不见。”
晏相宜不顾姜泠兰身上潮湿的水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泠兰！”
只是故友重逢的温馨场面并没有维持太久，桌案上的紫砂石铫中茶汤尚在沸腾，姜泠兰已经转了话锋。
“我还没有恭喜你蓟阳一案办得漂亮，想来不会再有人置喙当初陛下准你入中书省的决策。”
“泠兰这话倒叫我赧颜，如今朝廷吏治清明少不了你替陛下在民间游走的功劳。”晏相宜替姜泠兰把茶碗斟满，“幸得你发现关键证据，我才赚了个好名声。”
“钦差一到蓟阳，两日内破案，第三日封卷宗结案，首犯不待秋后问斩，当即在公堂之上当着众人之面铡了。到底是为了以正法纪大快人心，还是，”姜泠兰抬眼扬眉，冷声道，“怕人顺藤摸瓜，发现那所谓首犯不过个替罪羊，身后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足够叫整个朝堂动荡？”
“百姓们要一个罪人，便给他们一个可以平息众怒的罪人。他们已经满意了，这样不好吗？”
“我要的是真相！真相就是，风寰不想动，也不能动当初扶他上位的巢氏。”姜泠兰从愤怒到失去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全部力气，她靠在椅背上，“如此而已。”
“你当他不想将这些尸位素餐的世胄蠹虫一一拔除干净吗？”晏相宜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一切都要看时机和火候，若是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便是君主的政权也可能在顷刻间翻覆。”
“我只是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我、你、风寰，我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一生都会记得他说要改变白玉京的法则，我憧憬那样的世界，所以我才会不断地向前走，收获更多的力量，以此来报答他。我在湄江边见过他雷厉风行、万民敬仰的样子，我以为我们有一样的理想，可是我错了。他不是在现在这一刻才改变的。临渊府的案子是他斩断先太子一脉后路的制胜关键，是他上位的筹码。而如今他要长久安稳地坐在高位上，他离不了巢氏。”
煮茶的沉香炭毕剥炸开，屋外的雨势渐大，以及借着风雨掩盖不断逼近的肃杀之意。
原来不管曾经多么亲密无间，可以抵足而眠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落得曲意逢迎相顾无言的境地。但对姜泠兰来说，晏相宜永远都是她最重要的人。
“弟子们我已经托付给有翼族和天音峰的朋友，这些年我时常觉得对不起伊珠他们，收下他们却又没有太多时间好好教导。”
晏相宜见姜泠兰反手取出七星九弹弓，焦急叫她名字。
姜泠兰微笑，“这一路追杀我到筠都的杀手，是巢氏欺上的自作主张也好，是风寰默许下的行为也好，我觉得累了。”
“陛下不知道这些！泠兰你不要意气行事，若是你不相信，处理了那些杀手，我们即刻进宫把一切都说开。”
“我说，那些都不重要了。只是今夜，我格外想要见你一次。”姜泠兰拉开弓弦，神箭瞄准暗处的刺客，“若还当我是朋友的话，我只拜托你们一件事。”
重物闷声落地。
姜泠兰的眼神愈来愈冷，“若江湖和世外的力量都无能为力时，希望你们可以保护那些像我们曾经一样有一颗赤忱之心的孩子。”说着她直面雨幕，“至于你们，要杀我，随时奉陪！”
清晨晏氏在筠都的宅邸一共有三十二具尸体，大雨将血迹全部洗净，晏相宜站在那里看向匆匆赶来的风寰，“她昨夜来向我道别。”
“她”指的是谁，在场二人心中都一清二楚，无需明言。
天子盛怒，巢氏已如毒瘤到了不得不拔除的时候，而且许快不许慢。
“她甚至不愿与我道别。”
苍和历二百三十四年，姜泠兰在白羽森林避世已久，能够潜心钻研机关术数于她也算好事一桩。
近日她正沉醉给机关雀做一个同伴，她自言自语道，“说什么怕你孤单给你做个玩伴，其实明明是我自己在想朋友们和徒弟们。”
也就在这时，手握核心指引来路的那伊珠打开小屋的门，极北之地的风瞬间灌进来。
姜泠兰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绽开，那伊珠道，“师父，陛下他不好了。”
他们坐上木牛流隼即刻返程，一路上那伊珠尽可能详细地把她离开筠都后发生的事告诉她。
自先帝朝，巢氏极尽谄媚成为风头一时无两的权臣世家，一度压过十宗门阀。先帝为保巢氏不会在风寰手中被清算，甚至赐婚巢氏女入主东宫。只是巢氏之心，并没有因为先帝的宠幸而笃厚恭谨，反而愈发生出不臣之意。
风寰和晏相宜一直在暗中翦除巢氏的势力，但他们羽翼未丰，明面上还需要同巢氏虚与委蛇。巢氏对姜泠兰下追杀令让风寰雷霆震怒，双方也彼此清楚与自己在暗中角力的究竟是谁，权臣和新君的斗法逐渐摆上明面。
那伊珠道，“巢氏给陛下下了毒，最开始还有些清醒时候，我走前陛下已整日昏沉，连汤水都很难喂食。”
姜泠兰问，“白玉京的医正都没法子吗？可遣人去空花谷求诊？”
“去了，晏令君一早让亲信送了手书去蓬莱，空花谷来的医仙虽然看出陛下中了什么毒，但那毒怪异，需要知道各味药物服食的顺序才可对症下药。如今医仙和医正们也只能尽力拖延。”那伊珠解释道，“没有证据说是巢氏下的手，晏令君拿他无法。陛下后宫无嗣，现下巢氏更是突然以中宫身怀有孕把持朝政，直欲取而代之。”
姜泠兰心急如焚赶到白玉京，由晏相宜早就安排好的接引宫人带入紫宸宫。
她想起风寰曾将白玉京形容成巨大的机关，如今她倒真真切切感受到这座冰冷华丽的宫城仿佛铜壶滴漏一般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声，都是它此刻主人生命的流逝。
当姜泠兰看见因为毒气上脸，满目青黑的风寰时，她几乎认不出他。
“他失去意识前最后是叫了你的名字，他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晏相宜道，“作为他的臣子，我理应完成主君所有合乎世俗常理的愿望。和他道别吧，别让他一直感到遗憾。”
“不是现在。”姜泠兰看着风寰，“还有一个办法，我可以救他。”
说完，姜泠兰冷静地把那伊珠叫进来，“我要回一趟白羽森林取一件东西，木牛流隼的速度足够快，在这期间你要熟读我给你的手札。”
“你要做什么？连空花谷的医仙都没有办法，你并不通医理，你要做什么？”晏相宜只消一眼就意识到姜泠兰要行的是逆天之举。
“我问了空花谷的医仙，风寰的毒最特别的一点，毒初入体逐渐损伤经脉，使人昏迷不醒，但最后毒源经经脉入心脏，人的脉搏会突然强健如回光返照。若在此时摘取心脏可去除毒源，但人无心必死无疑，是以无解。可如果我在那一刻为他换上一颗心脏呢？”
“荒谬！换心之说简直天方夜谭，而且你要去哪里找一颗活心用来替换，不说空花谷不会接受杀人取心，便是他们抛弃医者的道德观念，这样的手术，又有几成把握？”
“我没有说要用别人的心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姜泠兰安抚道，“是天可怜见，不让宵小得逞，我正研究出一器，曰‘玲珑心’。我把玲珑心从白羽森林取来，你在这里不要让巢氏有机可乘再度下手，等我回来，风寰一定会醒过来。”
她没说假话，虽然也不全是真话。
故事的最后，从昏迷中醒来的年轻帝王一改温和之态，他将巢氏全族挫骨扬灰，疯狂到天下所有巢姓之人都改作他姓以免触怒天子。
他不再励精图治，沉迷求仙问道，引得朝臣不满，连晏相宜都辞官求去。
“你对不起泠兰，你的心，你的命是她给的，而你现在在做什么？”
风寰满饮一杯，醇香的液体打湿他的前襟，“相宜你可知，风氏之人身负诅咒，亲缘浅薄挚爱分离，我曾经不信。”
“但如今，不得不信。”
风氏之人一生都在追寻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存在，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特例，但几百年来故事的结尾别无二致。
晏相宜说他疯了。
风寰大笑着，醉倒在花间月下。
……
……
……
耳畔歌声犹在，符桓之把海螺抛还给萧崇，“就算你让我听了一个不错的故事，但是我还是保留我最初的观点——姜泠兰对风寰的感情阻碍了她在机关术上长久地大放异彩。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的话，风寰一生的建树，让王朝史官来也只怕很难挑出一些出彩的。人不是只靠大话活的。反观姜泠兰呢，她十四岁才开始系统地学习，几乎全部靠自学，没有师父，就是迄今为止机关术顶尖的人物。如果她能活得更久，只怕会让中州的文明更上一层楼，让幽州更为忌惮。而风寰甚至没有珍惜她给予他的第二次生命。”
“有些事不是这么算的，感情不能放在天平上衡量出孰轻孰重再去做出选择。因为心会率先告诉你。”萧崇微笑，“当然，我永远拥护你拥有自己判断的权利。”
符桓之不喜欢萧崇把自己当小孩般哄，正思索着怎么刺他一下搬回一局，盘在礁石上唱歌的鲛人们却如惊弓之鸟一个个跳回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升上中天的圆月也被乌云遮蔽，海风中都透露着不寻常的味道，有什么在向着这里靠近。
本来只打算写一章，结果爆字数的结果。。。
whatever，立冬快乐，准备去吃羊肉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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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海上铃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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