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云观月轻轻摁响汽车喇叭，降下车窗，笑着看向在马路牙子上蹭鞋底的蒋承意，“蒋教练，好久不见。”
“发什么疯？”他笑起来，“等我一下，我踩到口香糖了。”
“要帮忙吗？”她关切地探了探头。
“你怎么帮忙？”他扶着车边，“用手抠？”
她无奈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恶心吗？”
“快蹭干净了，再两下。”他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转而从车窗给她递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炒粉。”
“给我的吗？”她惊讶地微张着嘴。
“嗯。”他应了声。
她极快地眨了眨眼睛，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歪了歪头，扬声道，“谢谢你！这还是热的……我闻到香味了，这肯定很好吃！谢谢……”
“嘶。”蒋承意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眯着眼看她，“你太假了。比你微信上的语气更假。”
“我哪里假了？”她笑起来，“我是真的很高兴呀，你买的肯定很合我口味。”
“你知道你特像那种……”他若有所思地扣上安全带，“你上哪里学的这套？跟洋人一样一样的。”
“你要这么说，我爸爸就是洋人养大的。”云观月调侃道。
“可是你以前不这样。”他说。
“这样不好吗？”她疑惑道，“我是真的很高兴，这么表达一点儿都不夸张。”
“我想起来了。”他一拍自己的大腿，恍然大悟道，“你这么说话，特像美剧里的女的，年轻那种，一天到晚烫个头，把眼圈擦得五颜六色，厚嘴唇……鬼一样的长指甲。”
“怎么能这么说别人呢？”她笑起来，“其实我也想试试做延长甲，等录完节目，我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
“嗯？”起初他略显意外，很快便冷静下来，咂咂嘴，“那我也去。”
她轻掩着嘴，笑出声来：“你去干什么呀？”
“……我去看看。”他答。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你知道小泽很爱跟着我去做美甲吗？”
“他也做？”蒋承意脸上的表情凝固，“云听泽不是小男孩儿吗？”
“有谁规定小男孩不能喜欢这个吗？”她看着他，笑容依旧洋溢在脸上，语气却认真。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什么都好奇，他跟着我去看过几次，突然说他也想做，就让他涂了一次蓝色指甲，后来再也没说过要做了。”
“铁定是在幼儿园被笑话了。”他拧开自己的磨损严重的塑料水瓶，仰头灌了一口水。
云观月笑了笑：“他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咬手指了，怕被毒死。”
他赞许地点点头：“这点挺好，你多跟他学。”
“学他咬手指吗？”她被逗笑。
“你说呢？”他无语地看她一眼，“成天装傻充愣给谁看。”
“好好好，我会的。”她解开安全带，扭身探向汽车后座，略显艰难地用中指钩住保温袋的包带，把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保温袋放在他手边，“这个……给你的，现在就可以吃。”
“什么东西……”蒋承意低头拉开保温袋的拉链。
与此同时，她重新扣上安全带，开好导航，缓缓发动了汽车。
随着车厢微不可察的晃荡之后，他眼中的画面很快趋于平稳，终于看清了保温袋里面的东西。
是三个透明的玻璃保温盒。
玻璃表面挂了霜白的薄雾，模模糊糊地透出里头浓白的、碧绿的、殷红的果肉，打开盖子一看，发现所有果皮和果核都已经被细心地去除，只余下入口即食的果肉。
荔枝、葡萄和西瓜。
两个圆形保温盒里头是水果，余下一个大号方形保温盒。
方盒子的玻璃上同样挂了白雾，不过实在玻璃内面，朦胧的乳白。
“这是芝士馅饼，按奶奶教的方法做的，给你装了两个。我在里面放了很多鸡胸肉和虾仁，还有加倍芝士，我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趁热吃的话芝士比较软。”
“水果我放在冰箱冻了一会儿，现在吃不知道会不会咯牙……”云观月适时地开口，“晚上工作的时候吃也好。叉子、纸巾和一次性手套我也放在袋子里了，还有牙签。”
蒋承意没有说话，只是用叉子叉起一块西瓜，嚼了两口，囫囵咽下。
冰凉清甜的西瓜汁从他的舌尖流到舌根，再顺着食管，一路淌进疲惫燥热的肠胃中。
太甜了。
这个苦涩的夏天，怎么能种出这么甜的西瓜。
真的是苦夏吗？
对于蒋承意来说，远远不止。
他心中的苦，从七年前的那个夏日开始，早已种进了他沉重的生活里，种进遥远的回忆里，种进一张又一张的欠条里，在他的身体里生根，从他的眼眶中，发芽。
他看了看身旁开车的云观月。
她白皙的侧颜在暮色中显出一种纯真的过时感，婷婷袅袅地生长在在老照片里，温婉沉默地待在记忆深处。
所有与她有关的回忆都是柔软的，软得让人沉迷，回忆的脚尖轻轻一点，就酸涩得落下泪来。
云观月披散的长发被干净地挽在耳后，她的耳垂圆润，没有耳洞。
“怎么不说话？”轻柔的嗓音响起。
蒋承意冷硬的骨骼线条在车窗外变幻的光影中逐渐柔和，眉骨下沉，鼻骨降低，下颌趋于圆润，喉结消失。
他不耐烦地扯开短袖校服的扣子。
那时穗城的小学校服是男女同款，明黄和嫩绿拼接，丑陋得扎眼。
“小意不说话，妈妈也知道。”驾驶座上的女人面容浅淡，不施粉黛，操控着方向盘、纤细的右手手腕上，挂了一只偏大的玉手镯。
“我们家小意身手一级棒，但是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别的同学，”女人缓缓开口，“所以小意是遇见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蒋承意顶着嘴角的淤青，别扭地看了妈妈一眼，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爷爷说小意最近进步可大了，能和师父过很多招，很快就可以保护妈妈了。”妈妈笑起来，“妈妈真为你骄傲。”
“我……我也保护同学了……”蒋承意小声地说。
“哦？”妈妈耐心地问，“小意是怎么保护同学的？”
“有一个傻大个儿，把我们班长的书抢走了，我去要，他说什么都不给，还威胁我，我就揍他了。”他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可是老师只批评我了……”
妈妈听了他这话，就近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
“小意做得很棒。”妈妈双手捧起他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用指腹擦掉他委屈的泪水，“见义勇为，保护被欺负的同学，而且一点都不怕坏孩子……小意是世界上最棒的小朋友，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
蒋承意撇着嘴，推开妈妈的手：“可是老师批评我了，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我，说我是暴力思想……”
“这怎么会是暴力思想呢？”妈妈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小意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只是有一点点冲动。不过绝对不是老师说的那样，这次是你们老师错了。”
“可是老师让我罚站！”他委屈地大吼，“老师告诉全班同学，说我是反面教材！我再也不想帮助同学了！我讨厌他们！”
“是老师说得不对，妈妈现在给老师打电话，妈妈跟老师说清楚事实……”妈妈心疼得不行，“小意做得对，帮助有需要的人是最值得表扬的事情，哪怕有一点点冲动，帮助别人也是最正确的事情……”
小小的蒋承意终于扑进妈妈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等他从稚嫩的愤怒中平息，妈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妈妈给你带了小水果，小意边吃边听妈妈和老师打电话，好不好？”
妈妈递给他一个玻璃饭盒。
饭盒里是切好的，去了皮、去了籽的切块西瓜。
冰镇过的……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蒋承意默默吃光了一整个饭盒的西瓜，突然开口：“云观月。”
“嗯？”云观月的应道，“怎么啦？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呢，你累的话就眯一会儿。”
“很好吃。”他垂眸看着饭盒里残留的西瓜汁液，“真的……特别甜。”
“你喜欢就太好了，”她笑起来，“明天还想吃吗？别的水果也可以。”
“嗯。”他极力掩饰喉头的哽咽，“……杨桃。”
“好嘞，杨桃！”她欢快地重复了一遍，又说，“快尝尝我做的芝士馅饼。”
“好吃。”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块三角形的馅饼，咬了一大口，稍显遗憾地开口，“芝士有点儿凉了。”
“芝士就是这样……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讨厌了。”云观月点点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上来我家，我再做给你吃，这样就肯定不会凉了。”
“我就站在厨房等，绝对不让芝士凉半点儿。”
蒋承意笑着看她的侧脸，此刻的心比眼眶还要滚烫。
“好——”她应道，“那我要再做点儿别的……酸橘汁海鲜好吃、玉米浓汤、炖肉、吉事果……我家还有龙舌兰酒，不过这个蛮烈的，可以加点儿别的料……哎呀，一顿是不是吃不完？”
他低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她好奇道。
“没，我高兴。”他坦诚地说。
“这样吗？”她惊讶地顿了顿，片刻也笑起来，“那我也高兴了。”
他低头，把剩下的芝士饼送进嘴里，满嘴的肉汁混着浓郁的奶香味，一口下去，让一个终日连轴转的打工人幸福得无以复加。
“到站。”云观月把车停稳在小镇村委会外的小型停车场，“啪”地松开安全带。
“先别下车。”一旁的蒋承意看向她。
她点点头：“怎么了？”
“没怎么，想和你单独待会儿。”他笑起来，视线没有从她身上挪开半分。
她看着他的双眼，怔愣片刻，无措地摸了摸方向盘，又觉得一直逃开他的视线不太礼貌，于是拨了拨耳后的发丝，偏过身子，看了看他，又垂下眸：“嗯。”
“别紧张。”他笑道，“我俩的关系，不需要紧张。”
她揪着长裙的衣料：“哦。”
“晚上吃了什么？”他问。
她老实地回答：“吃了西瓜和芝士馅饼。”
“吃了多少。”他又问。
“西瓜……”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两块厚的三角形，芝士馅饼吃了一块。”
“嗯。”蒋承意把打开的泡沫饭盒递到她面前，取出塑料袋里的一次性筷子掰开，把手伸出车窗外，蹭了蹭筷子上的木屑，“再吃点儿炒粉。”
“可是……我应该吃不完这么多。”她接过饭盒和筷子，思索片刻，“我就吃一口尝尝味道，这样你还能吃。”
“能吃就吃，剩了给我，不嫌你。”他笑起来，“这家锅气很足，够味儿。”
云观月还是犹豫地捧着饭盒。
“又怕胖啊？”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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