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一日的阴云,又高又密地笼罩在留江上方。
料峭春风裹挟了淅淅沥沥的雨,雨丝斜斜地落在江面,迸裂出一个个水花。
那茫茫的江面上徐徐飘荡着一艘画舫,几个童仆正忙前忙地伺候着船上的主子。
画舫里摆了一盆山茶,只开了几朵,但胜在洁白。
它们半含羞怯地从绿叶中探出来,像那漆黑夜空中的明月。
画舫的主人伸出一只手触摸它柔软的花瓣,感觉像是捏幼儿的脸蛋,既不敢捏重了去,又不舍得松开手。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端来一盘葡萄,紫得发黑,一颗颗水润润的,像极了少爷前些日子身上佩戴的玛瑙。
小厮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少爷画了一半的画像,那样的容貌,应当是少爷自己了,只是这神韵却有些不像。
不过是和他见过的少爷不太像罢了,少爷就是画块破石头也是顶好的。
画舫徐徐荡开波纹,一圈一圈的涟漪静谧地泛到了江岸。
那江岸边的苇草在细雨中有节奏地舞动身上的一片绿色,小拇指一般大小的红色鱼儿在苇草下游动着。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它的头顶,鱼儿受了惊,飞箭似的逃开了。
少年被众人一路推搡,跌倒了岸边的泥土上,手掌陷到了水中。
手掌下是湿滑的泥土,手掌边是翠绿的芦苇,还有一条小鱼擦着他的皮肤游过,滑腻腻的。
画舫里的顾安吃了几颗葡萄,觉得太甜,心中不喜,便随手赏给了小厮王谦。
王谦登时眼睛都睁圆了,脸上挂着极灿烂的笑容感谢慷慨大方的主子。
只是一点不好吃的葡萄而已。
顾安掀起眼皮,漠然地看着他眉开眼笑地捧着这盘葡萄,执起笔,准备在画像上再添点什么。
灰蒙蒙的天,茫茫江面上的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正是作画的好时候。
然而,令人心烦的口角声远远地传到了顾安耳中,打破了这份宁静。
顾安于是搁下笔,撩开珠帘,王谦撑着伞侍候他。
顺着声音望去,远远地他便瞧见江岸有一群半大的孩子。
看上去有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个瘦如竹竿,紧贴着他的小弟反而十分壮实。
倒在地上的少年重新爬起来,本来还算干净的短打沾上了污泥,有些已经成了泥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虽然没看到正脸,但若是看到了,顾安猜测这小孩儿眼里一定没有怯懦。
果不其然,他看见少年捡起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
比那小孩的手都大得多,沉甸甸的。
“去看看。”
意料之中,王谦听见少爷这么说。
王谦刚应声说是,顾安又阻止了他。
“让李岳去。”
王谦摸了摸鼻子,把才迈出去的脚无声地收回来。
李岳今天穿了一声黑,蓄着八字胡,那双下三白眼睛看着有点凶,加之又带了一把刀,那些个孩童看见这么一个人从天而降,眼睛都直了,个个呆若木鸡。
待看到李岳运着轻功落在那少年身前时,顾安这才款步进去。
不多时,岸边只剩下了少年和李岳两个人。
“你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只是过了最佳年纪,不过我可以教你,日后总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少爷心善,你见到了他,便求他收留你,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厮,我有空了便会来教你。”
少年不吭声。
李岳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粗略地给他擦去脸上的污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叫什么名字?”李岳笑着问他。
“隗七。”
“多大了?”
“十七。”
“和少爷差不多年纪。”就是看着瘦小了些。
李岳把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抱起来,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落到画舫上。
很轻盈,像飞鸟一样一下子就飞过来了,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这就是武功吗?”隗七愣愣地问。
“想学了?”李岳笑了笑。
“想学。”隗七抓了抓他的衣角,“少爷喜欢乖的还是不乖的?”
李岳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背,把人放下来。
“少爷最讨厌装模作样的,等会儿拿出你刚才吓唬他们的气势来。”
一颗颗圆月一般的宝珠被有序地串联在一起,大大小小错落有致,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正倾泻而下的瀑布。
有风一吹,将珠帘挤得轻轻低吟,这时候它便又不像那热情澎湃的瀑布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清脆的玉珠声共同奏响入眠曲,顾安最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小憩,好似整个人都化作了柳絮,随着画舫一起在留江上遥飏。
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安从中觉察到不一样的地方。
听起来不止李岳回来了。
“公子。”李岳在距离顾安五步远的位置停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分明旁边就是床榻,顾安却偏偏要睡在地板上。
他蹙着眉责问王谦:“地上凉,怎么不拿张毛毯来?”
一旁正在整理字画的王谦头也不抬,嘟囔道:“公子要睡就让他睡呗,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安并不理会李岳,只是有些不满地说:“谁让他上来的?”
“公子,你刚刚不是让我把他带过来吗?”李岳笑了笑,把隗七往前推了推,希望顾安能留下他。
“自作多情。”顾安边说着,坐起身来,只瞥了一眼隗七,随后视线转向李岳,带了些愠色,“把他弄走,看得我心烦。”
说完又闭上眼睛躺回了地上。
隗七澄澈的双眼里出现一点失落之色,他方才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飞上枝头”了。
就眼下这情况,他仅仅是仰起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树枝罢了。他确实没有翅膀,哪里飞得上去。
隗七垂下眼,失落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心想,自己现在虽然飞不了,但未必以后飞不了,从天而降的馅饼吃了大多要坏肚子,他上回吃了人家给的东西,可不就难受好几天吗?
如此一想,隗七脸上的神采又重新焕发起来了。
然而他这一垂眸,便注意到地上华贵的衣裳。
不必亲手感受它柔软丝滑的触感,也不必知道它产自哪个享有盛名的地方,他只知道光这一片衣角就能顶他少说一年的生计。
富贵人家里连只老鼠都比街巷闾里的同类要活得滋润。
隗七自知自己不比那些壮汉力气大,但他平时干活从未偷懒,同样卖力得很,他求人家收他做奴仆,也不是凭借别人的同情而白混口饭吃。
他出力,他们给工钱,再正常不过了。
是了,他得想点办法,只不过看这位公子的态度,怕是有点难。
正当隗七还在深思熟虑中,顾安那带着淡淡的厌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还在这儿?”
“让我回去吧。”隗七对李岳说,听起来异常冷静。
李岳低头与他对视一眼,见到对方瞳孔里的坚毅,顿时恍然大悟。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伞,再次施展轻功,带着隗七飞跃到岸上。
江面上雨点声声。
李岳没有把伞递给他,也不急着回到船上,反而与他并排站着,同望蒙蒙江雨中的画舫。
“公子其实不喜欢吵闹。”李岳说。
“看出来了。”隗七说,他好像透过雨帘看到了躺在地上小憩的顾安。
“你是不是在东街的罗家那做过一阵子活?”李岳紧接着问。
隗七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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