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响起的瞬间，那空洞的眼神骤然收缩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但这恐惧瞬间被更强大的、非人的麻木覆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短促而压抑的“嗬”声，猛地将肩上的重物向上颠了颠，转身不再理会夏芒，试图加快脚步冲向不远处的卸料台。
待他走过管架，夏芒才看清江明野口中“灵体”的全貌。
那是一个几乎被锈蚀吞噬的人形。
他打赤膊扛着一块一人高的原料毛坯，那毛坯显然异常沉重，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脊背几乎完成直角。
上身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混杂着青灰与暗红的金属色泽。肩颈处尤其骇人，厚重的锈痂层层叠叠，深嵌入皮肉，沿着锁骨的线条蔓延，在肩峰处堆积成扭曲的瘤状物。
进而沿着劳损最严重的路径深入侵蚀血肉——肩峰、脊椎中线、尤其是膝关节。双腿如同两根严重锈蚀的承重柱，膝盖处的锈痂厚达数寸，每一次迈步，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的“嘎嘣”脆响。
随着他的每个笨拙的动作、每次沉重的呼吸，生锈部位裂开细小的缝隙，露出下面暗红色的、如同风干肉条般的组织，却不见一滴鲜血渗出，只有细微的锈粉簌簌落下。
细小的锈屑如同活物般从工人身上剥落，掉在地上、设备上，发出密集如虫豸爬行的细碎声响。
上料029。
这是一位上料工。
029身体的灵活度已难以支持他做出敏捷迅速的动作，在加速的瞬间就重心不稳，连人带货摇晃几下，撞上管架才得以稳住身形。
029稳稳跑了，留下管架接替他继续摇晃。
夏芒见势不妙，立即扑向墙角抱头趴下。
“咣”的一声，管架应声倾倒，与墙面地面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
夏芒躲在角落没被管架砸伤，但被叮铃咣啷掉下的工具盒埋了个严实。
夏芒：活着好难……
好在这次没被埋多久，一双黑色的手很快翻开她身上的那些杂物箱子。
“夏芒，快起来！灵体冲过来了！”
“咳……什么灵体？”被刨出工具堆时她还有些眼冒金星，一听这话瞬间清醒，踉跄着站稳顺着江明野紧绷的视线望去。
不是029！029那沉重蹒跚的身影刚消失在通往卸料台的拐角。
是清洁工。
还不止一个！
三四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制服的身影，正以一种与锈蚀肢体极不协调的、近乎癫狂的速度，手脚并用地从不同方向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空洞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隐约带着嗜血的渴望。
冲在最前的清洁工鼻头挂着一团锈垢，他伸手一蹭就刮掉一块，鼻翼顿时缺了个角。
眼睑一周也都是锈渍，时刻摩擦着眼球。为避免疼痛伤眼，他几乎从不转动眼球，显得眼神空洞呆滞。纤细身体一看就是缺乏营养的发育期少年。
“瓦（我）似（是）清洁0327，瓦生来就该工作，工作使瓦幸运。”
小清洁工一手拿抹布，一手举喷雾，死死盯着他们周围掉落的暗红色的粉末，仿佛那是失落的圣物。
“清洁工目标是清理锈粉污染，快走！”江明野瞬间明白了广播中“修正效率”的潜台词——清理一切妨碍生产的因素，包括散落的锈粉。
“金蜗！路线！”
“同步了同步了！西北角贴墙根避开射线路径，150米后右转穿过钢架！”金蜗的声音在通讯器中响起，带着些喘息，手中抱着的黑箱屏幕上亮着一条曲折的蓝色光带。
“金羯开道，金蜗跟上。陶狰断后，夏芒跟紧我！”江明野语速快如子弹，一把拉起夏芒跟上。
金羯低吼一声，无形的法拉第笼护罩瞬间撑开，将小队五人笼罩。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朝着西北方向猛冲，直接用身体撞开挡路的几个空油桶。
夏芒跟着小队一路狂奔心脏猛跳，身后传来清洁工们狂热的嘶鸣和抹布用力擦拭地面的“沙沙”声，如同地狱的清洁曲。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0327已经扑到倒塌管架的附近的一堆锈屑前，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他本就残破的手套和皮肤的锈粉熟视无睹。
他疯狂喷洒着一种带刺鼻气味的黑色喷雾，然后用抹布死命地擦拭、刮蹭，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其他清洁工也如法炮制，他们身上逸散出狂热扭曲的灵能波动，让夏芒胸口传来阵阵不适的悸动——那是赤牙的位置。
“别回头！看路！”江明野厉声提醒，同时猛地拉住夏芒低身一个滑铲，堪堪避过一只忽然启动横扫而来的庞大机械臂，小队也因此被分散，夏芒躲在一个庞大机器后方，等待前方游荡的射线转开。
小队在狭窄的通道和巨大的设备阴影中快速穿行。远处卸料台的方向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和广播冰冷的播报：
“今日工作效率通报……上料029单位工作量1.3立方/小时，上料030单位工作量2.1立方/小时……上料069单位工作量4.5立方/小时。”
“请注意上料029工作效率低于第一名三分之一警告值，请修正工作效率！”
“修正？怎么修正？”
夏芒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脚下却不敢停。
029已经明显加快动作，他已经超过前面两个扛着原料毛坯的工友。但几乎裹满全身的锈斑让他像个连接出错的机器人，动作用力又艰难。膝关节的锈蚀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曲腿发力登上卸料的台阶。
不能站着走上去，那跪着呢？
029利用背负的重量，将角度几乎锁死的腿一点点压弯，企图膝行爬上台阶。像趴在门槛前卑微祈求的乞讨者，也像虔诚攀上天阶的朝圣者。
他挪上了一阶、两阶，还在痛苦咬牙向上继续爬第三级台阶。身后扛着重物的工友已不足两米。
最后一级了……
“嘎吱——嘣！”
一声令人心跳漏了一拍的断裂脆响，成了嘈杂工厂里此时唯一的声音。
029右膝处厚实的锈痂连同里面朽烂的骨骼从内部彻底崩裂，小腿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外翻折，暗红色的锈蚀物和细碎的骨渣从断面喷涌而出。他连惨叫都发不出，连同背上的重物，像一袋破败的垃圾般轰然扑倒在台阶上。
头顶的机械臂发出“咯吱”声响，摇摇晃晃地启动。
机械臂帮了029最后一把，捡拾起他的原料毛坯投进碎料机——连带029一起。
沉闷粘稠、夹杂脆响和撕裂的声音清洗传来，如同地狱里碾碎灵魂的磨盘。
周围有工人似乎被这场面震慑，慌忙加快脚步。但完全生锈的腿自带负重和固定夹板效果，上料工左摇右晃，不慎摔倒。
完全锈蚀的左腿在冲击下从膝盖处截断，他彻底无法站起，只能看着来往蹒跚的步履。周围的工人无一人侧目，只是在射线的驱使下动作更加疯狂麻木。
效率最低的人被解决了，整体工作效率就得到了修正。
“不……为、为什么？”夏芒瞳孔骤然收缩，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眼前的一幕残忍、高效、非人，冲击着她空白的记忆，带来一种源自本能的愤怒与恐惧。
这就是她存在的世界吗？
那些血肉中生出铁锈的“灵体”还能否算作她的同类？
她所遗忘的又是什么？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一只覆盖厚重锈渍的手从设备的阴影中毒蛇般伸出，死死抓住夏芒的手腕。
“啊！”冰冷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她惊叫出声，转头瞬间对上一张带着几大块锈斑的稚嫩的脸。
是0327。
他不知何时脱离了清洁队伍，空洞的眼神如生锈的长钉，打着圈向夏芒皮肤里钻。
只是那眼神不再狂热，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迫切和某种诡异渴望的复杂情绪。
夏芒同样在紧盯着小清洁工。
她拼凑着斑驳锈迹下遮住的面容，脑中极力回想着什么。
三秒后，她颤抖着双唇吐出一句：“铜……铜枭？”
没错！她清楚记得那个拎着瘦猴下来的年轻男人的脸！
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已经被拖入锈蚀工厂并被锈蚀？还是更为恐怖的……锈蚀工厂里存在外面对应的人？
那这些锈人中会不会还有江明野陶狰等人？会不会有自己？
短暂的一瞬，夏芒脑中闪过无数猜测，背后冒起丝丝冷气。
0327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抓着夏芒的手力量大得惊人，试图将她拖向那片阴影深处！
“放开！” 夏芒奋力挣扎，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求生的**让她内心涌起一股鱼死网破的杀意，胸口“赤牙”传来心跳般的跃动。离奇的景象发生了——
0327被夏芒握住的手指上冰蓝幽光流转，逐渐形成半透壳裹上指尖手掌。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吸力从掌心传来，暖流顺手臂流淌到胸口，和赤牙发生奇异的共鸣。暖流之外，闷胀和撕扯般的疼痛逐渐积聚越来越清晰。
她惊异地瞪大双眼——小清洁工手上被蓝光覆盖的位置，锈迹缓慢褪去一块，露出底下一小片属于少年人的苍白却正常的皮肤！
【检测到污染灵能，为避免机体损伤请控制摄入量。】
这就是赤牙的能力吗？我该怎么控制它？
0327却不愿配合被夏芒施展吸星**，难以言喻的惊骇和茫然涌上心头。他像被火焰烫到般猛地甩开手，顺势侧身用满是锈痂的肩膀狠撞夏芒脆弱的脖颈。
夏芒左手横臂格挡，右手反扣对方手腕向后一扭，小清洁工手腕随即脱臼。
小清洁工发出尖利变调的嘶叫，同样不死不休。整个人扑上去将夏芒压倒在地，用那只完好的、被净化锈迹的手拼命掐住夏芒的脖子。
瘦小的身躯压在身上却如泰山压顶，夏芒尝试臀桥姿势顶腰想把他掀下去，结果每次离地幅度和砧板上的鱼差不多。
她没力气了。
不仅没力气，连进气也不剩多少。
她一手和钳住脖子的手抗衡，一手抓向小清洁工的脸戳他双眼。
小清洁工向上一挣，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手臂上。夏芒的指尖滑倒他眼下卧蚕，再难向上半寸。
我要死了，她想。
耳边不时传来枪声、撞击声、打斗声，灵伦中心小队应该也和灵体正面冲突了。她这个身份存疑的外来者，或许早已被众人抛在脑后。
或者说，死在灵异场里更好。
夏芒看着指尖下小清洁工一点点露出的正常皮肤，视野逐渐模糊。
手臂无力滑落在身侧，不认命的手指艰难摸索，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块冰冷的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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