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醒着……但如果不愿意醒,就睡一会儿吧,别熬着。”
多矛盾、多可笑的话。
这是夏芒第一次任务后没有昏睡过去,她清醒着,清醒着炸岛、清醒着与海啸赛跑,清醒着看着世界陷入一片刺眼的纯白又逐渐浮现轮廓阴影。
于是她朦胧间见穹顶自E-4身后升起,像即将闭合的沉重眼皮。
于是她翻滚冲撞间随着“渡鸦”号冲过穹顶与地面不足一米的缝隙,在穹顶落地闭合的轰隆震颤中爬出船舱。
无边无际的海水裹挟水生动物、沙砾、海藻从穹顶至上呼啸而过,世界被黑暗笼罩,海啸过境,在穹顶之下引起开天辟地般的持续巨响。
她清醒着软软倒下,被救护人员扣上隔音罩搬上救护床,防止耳膜被震伤。
她清醒着接受救治和眼部手术,结束后又被送进病房休养。
医生必然知道她是清醒的,否则此刻她应该在医疗舱内接收灵能治疗。
但她真的清醒吗?
好像又不是那么确定。
起码这个朦胧的嗓音,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属于江处长的。
“熬着对眼睛也不好。迟医生说至少三周不要看电子屏,每天睁眼时间不能超过6小时。“
夏芒平躺在病床上,缓慢睁眼,眼前又成了一片纯白。
“别摸,眼睛上是医疗带,明天就可以拆除。”江明野抓住夏芒想要摸上眼睛的手,轻轻放回身侧。
“外面……”夏芒一开口,声音干涩得像含着一把沙。
一根软管伸进口中,夏芒吸了两大口继续说:“外面发生什么了?”
或许是同情她目前半瞎,江明野没让她再像个聋子。
如她们所见,炸岛引发了海啸。秦主任启动紧急预案,开启穹顶防护,使E-4区陆地资源免受灾害,但各码头和水上设施由于时间紧急来不及应对,受了不小的损失。
“C-1和E-5呢?” 夏芒很清楚,损失的大小不是一个E-4就可以定性的。
E-4区与C-1和E-5区接壤,穹顶将海啸分散引流,E-4滴水不沾,海水自然就会灌入相邻地区。
“老师在得知爆炸的第一时间上报了C-1,军部紧急封闭所有进入C-1的入口,行动及时没有造成损失。但E-5区灾情就比较严重,好在那里没有人类聚居点。”
得知爆炸,多微妙的措辞。
爆炸这事不是秦羽双的命令?还需要“得知”?
“不对吧。”
江明野闻言略一皱眉,静静等待下文。
“炸岛不是引发海啸的直接原因,”夏芒斩钉截铁道:“炸岛引发的连环爆炸才是……”
“夏芒!”江明野打断她,“海啸的具体原因需要调查证据才能下定论,C-1已经成立专项组调查,安心。”
安心?怎么安心?
灵异场出现世家走私灵能的科考船,海底不会无缘无故发生连环爆炸,那种烈度的爆炸百分之八十和灵能有关,灵伦中心却把调查权交还给了世家。
让世家自己查自己吗?
夏芒下意识想用手背搭在眼睛上,手刚一抬起就被江明野按下去,只得无奈无声一句叹息。
就算灵伦中心真的据理力争一分不让,查出世家那些不可说的交易,又能怎么样呢?蚂蚁能说因为我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我就能咬死大象吗?
可她不服气。
有什么好不服气?
胸口有些僵硬,每次呼吸都引起阵阵闷痛。
江明野的下一句话,却让夏芒的心瞬间空白,失去一切知觉——
“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看看铜枭。”
看铜枭?
想到这件事,夏芒在寂静的单人病房里激动地数秒。
五万七千六百秒后,医生解开了她眼睛上的治疗绷带。又过了一万两千六百四十五秒,她跟着江处站在一闪庄严的大门前。
推开门,铜枭就等在里面。这个念头像个磁铁,吸引夏芒主动按下把手,打开这间位于灵伦中心大楼顶层、少有人至的神秘房间。
房间超乎想象的大,一切都是白色,她一时恍惚以为刚拆掉纱布的眼睛又出了问题。进门三五米处,开始出现类似珠宝展柜的独立展台,隔一步一个,白色台柜上安放着各式各样的腕显、一个灵伦中心徽章、一个银色铭牌。
沙猹、井鲤、向梦圆、胡海天……
卓越贡献奖章、灵能安全二等功、联盟安全卫士勋章……
夏芒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一步就可以丈量一个死人,江明野带她瞻仰过每一个站台,走了六千步,最终在一个刻有铜枭名字的铭牌前停下。
鸡皮疙瘩倏然冒起,有些事再不愿意面对,最终也都得面对。
江明野珍而重之地双手捧出一个轮廓模糊的小方块,那是铜枭工作手环的腕显。
“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们的名字。”
夏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灵伦中心职员的名字很奇怪,有人是显而易见的正常真名,像江明野、何琼瑰、项蘅这些人。但有些明显不是普通人会写在人口信息里的名字,沙猹、沙獴、铜枭……更像一个代号。
“灵伦中心职工信息具有高度保密性,规定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尚在世的,注册时必须使用假名。当然如果三代以内直系亲属都在这个体系内就不影响了,可以用本名。算是个不成文的规则吧,大家取假名的方式都是原本的姓加某种动物作名。”
江明野说这话时语气平平,和之前给她介绍灵伦中心员工守则没什么两样。
但夏芒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瞬间抓住了某种关键信息——
江明野、项蘅他们都没有家人了,而铜枭,连家都没有。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姓铜。
铜枭十岁那年加入灵伦中心,距今12年,可以说她的大半生都是在灵伦中心度过的。所以她之前总把“中心是我家,繁荣靠大家”挂在嘴边,倒也不是一句戏言。从某种程度来说,灵伦中心就是她的家。
铜枭属于天赋异禀的那一类人,十几岁就异能觉醒被送来中心。
她的母亲是第一个发现铜枭灵能者,甚至是在她异能觉醒之前。
铜枭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头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哥。大姐是奴隶,二哥是皇帝。既然有这个能力,爸妈就想还能再生个小皇帝。
可惜是铜枭这么个“徒有其表”的假皇帝,没有任何让人喜欢的点,连带着那个假小子的外表也让人看着就生气。
真皇帝假皇帝,养起来都得花真金白银。
K063年,灵伦中心首次面向公众招募灵能者,这个群体第一次登上普通民众的视野,引起一波不小的关注与热议。
铜枭家里人也听说了。
铜枭没上过学,但喜欢去学校围墙外玩。那天开放日,她混进男子400米队伍,和穿着校服的孩子一起比赛。
她跑了五场,得到一块铜牌。
聚着奖牌欢欢喜喜回家,渴望被爸妈另眼相待。她才不是什么用都没有的讨债鬼,她很厉害。
父母也确实承认了她厉害。
“能跑过男孩子,确实不赖。三丫头肯定是外头传得可火的灵能者,不然不可能这么厉害!”
她脖子上挂着奖牌,被母亲牵着手,懵懵懂懂站到了灵伦中心大门外。
当时她并不懂母亲在和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交涉什么,只见母亲说着说着,神情急躁起来,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大腿哀嚎起来。
“我的孩子也是灵能者啊,为什么不收呢?不能因为我们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就把我们排除在外啊!”
“她能跑得可快了!肯定是那个啥啥啥能力啊!对你们肯定有大用!”
铜枭当时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看得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虽然她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但这样的情态她在镇子里一家赖账的人身上看见过,也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后来一个年轻但威严的女人走了出来,没有先去理会那嘈杂混乱,而是径直走向铜枭,帮她擦掉了脸上的一块脏污。
哦,她热身时起跑失误摔了一跤,脸上蹭上点灰土。如果不是女人帮她擦脸,她都要忘记这回事了。
女人牵起她的手,走向那扇宏伟的大门。在经过聚集的人群时,跟上来一位中心的工作人员。
“主任,这……”小孩经过检测,连最基本的灵能指数都达不到,根本没有异能觉醒。
“按照灵能者接收,”女人打断工作人员,“和她确认清楚权责和津贴数额,别留下纠缠隐患。”
女人说话太专业太深奥,铜枭听不懂,她母亲也不懂。所以工作人员换成了她母亲能听懂的解释,这样一来,铜枭也听懂了。
灵伦中心招募民间灵能者是有津贴福利的,但只发给灵能者本人。像她这样的未成年人,监护人如果要拿到钱,只能一次性拿到固定数额,并且此后就和灵能者本人没有任何关联了,这是一种买断。
铜枭只记得那天母亲拿到钱欢天喜地地走了,还不断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以后都不见了。不影响领导工作,不违反中心纪律!”
铜枭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
据那天负责登记接收灵能者的同事说,可能叫童什么,或者是佟。
也没有人问过她。
只有牵着她的手走进灵伦中心的那个女人说:“认识一下,我叫秦羽双。不用急着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新的。”
她低头用光秃秃的手指扣着奖牌边沿,“我见过一个字,是鸟停在木头上。但我不会读,你知道那是什么字吗?”
秦羽双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枭’吗?那是一种食肉猛禽。”
小孩听到这话后,嘴角倔强地抿起。“那我就叫铜枭了。”
“铜枭算是中心的元老级人物了。”江明野将腕显放在台子中央,“她加入那年,中心成立不过四年,算是各项业务刚迈上正轨的时间。K068年我入职中心的时候,她还是我的组长呢。”
江明野像是想到什么尴尬往事,低头腼腆地笑了一下。“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男生,第一天训练完还约她一起去冲凉。她给了我一脚就跑了。”
腼腆的笑容下,有些难以掩饰的悲伤。
夏芒垂下眼,落在铜枭脸上的那一拳,淤青从此长在了她心上。
铜枭当年可能真是把中心当家了。那时中心还没发展到如今的地位和规模,员工福利也没有那么丰富,职工还没有统一的宿舍大楼。
对于无家可归的铜枭,秦羽双本想带回自己家暂住,反正家里就她一人,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铜枭却不愿意离开中心大楼,就好像出了这个门,她就又没有家了。
十岁的小姑娘,晚上一人待在空荡的大楼里,睡办公室。
秦羽双问她怕不怕,她理所当然地摇头。“在家里为什么要怕?只不过我的家比较大。”
其他人下班后,铜枭有时会一人在大楼内游荡,爬楼梯上两层,又坐电梯上两层。掉在地上的纸片她顺手捡起,没和旁边对齐的盆景她就上去微调到平齐,就像下班回家收拾屋子般闲适随性。
直到13岁那年,铜枭反应力和应对速度某天突然爆发惊人突破,觉醒了【本能反应】。
这时她才敢走出灵伦中心大楼。
灵能者的身份让她觉得自己有用了,配待在这里了,不是被别人的善意同情捡回来的流浪猫狗了。
“你入职培训那次,是铜枭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去。”
“那个小清洁工……和铜枭有关系?”夏芒回想起从锈蚀工厂回来后,铜枭听说灵体中出现和自己长相酷似的少年时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发自内心的抗拒。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江明野侧脸绷出凌厉的线条,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那是她的弟弟。”
铜枭四岁那年,四弟出生了。
“四岁的丫头,是该懂事照顾弟弟的年龄了。”家里人如是说。
弟弟也确实爱黏着铜枭,两人经常一起去缠着大姐。被家务缠身的大姐刚开始还能对小不点露出耐心的笑脸,过不了一会儿就被俩人闹得崩溃,手边有什么抄起就把俩人赶走。
父母可能觉得这样的确很省心。
但随着小儿子逐渐长大,他们觉得这心虽然省了,但不顺了。
“女孩儿要守规矩,要多管教。”这是他们挂在嘴边的话,在某天“管教”女儿时,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的小儿子一反常态,扑到铜枭身边,抱住姐姐挨棍子的后背,还和他们顶嘴。
小儿子让女儿带坏了,他们恼怒地想。
或许应该再生一个。
铜枭被带来灵伦中心那天,弟弟被父亲带出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不知道回到家看见少了个姐姐会不会哭闹,还是在父母的哄慰下很快接受一个家里的临时成员来了又走,已经发挥完她的全部价值。
弟弟在铜枭背上长大,被她牵着手学会走路,她怎么会忘记那张照镜子般的脸,和眼尾那颗灵动的小痣。
“你们又把我弟弟卖了吗?”
那天晚上,边境小镇的酸雨下得很大。铜枭一身黑衣,神情漠然像上门收割人头的死神,只是肩上抗的不是镰刀,而是家里管教小孩惯用的那根棍子。
看着面前被绑在椅子上的中年夫妇,他们恐惧颤抖,他们怨恨咒骂。
都不重要,她只要知道她的弟弟在哪。
凌晨她才离开那个棺材般局促压抑的家,人太多了,又把以前的一间房隔出两三个小隔间。
“我们有什么办法?生活多难啊!他一点不体谅父母的难处,什么都和我们对着干!父母是为他好啊!啥都不愿意做就想躲我们远远的,以为不说我们就看不出来吗?”
“我们没本事,给他丢人了。但从小到大哪里亏欠他了?!不都是有吃有喝的吗?!”
“他不想在家待就出去工作喽!人家工厂待遇那么好还想怎样?啥叫卖?难道一辈子在家里吃我们喝我们的吗?……”
喋喋不休的哭喊混在雨声中,被铜枭遗落在身后。她看着那副根据两人描述画出的速写,是来为工厂买她弟弟的人,毫无留恋地向大雨深处走去。
她发誓要找出这个买走弟弟的人,要给弟弟报仇。
但比起害死弟弟的人,她先一步见到了弟弟。
“所以灵异场是怎么形成的?如果是人为是否应该问责?连环爆炸的原因又是什么?”夏芒竭力压低声音使语气保持平静,刻意得有点扭曲。
江明野后退两步,正对铜枭的铭牌目不斜视,似乎不是在回应她,而是在和铜枭对话。
“根据你们带回的线索,我们确认了灵异场形成于K065年环境断裂带灵能暴动事件,这是联盟历史上有记载的天灾。钱家科考船……是跨越时间误闯的受害者。”
受害者?
“他们走私……”
“我们没有证据!”江明野打断夏芒,两人似乎都怕惊扰到什么,不敢大声说话,连争吵都是交头接耳的气音。
“证据被下令炸掉了!”夏芒脱口而出,却在江明野眼中看到带点怜悯的肯定。
是啊,真相谁都心知肚明。
夏芒忽然明白那股不服气是什么了——
真相虚假失去了意义,假的被坚信,真的被遗弃,虚假的自我催眠可以成为真正的记忆,真实存在发生过的事情被翻手盖过去。
一瞬间,她觉得她们和那些为了真伪难辨的碎片要死要活的灵体也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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