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小时内，何琼瑰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三次。
第一次，她站在技术处巨幅主屏前，看着曾让C-1无数技术专家绞尽脑汁也无法插入一根针、打开一丝缺口的中心技术系统，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被秦羽双埋了个外部控制链，技术处每日使用、检查、维护系统，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防火墙也没有出现过丁点异常。
“不必诧异，不要不甘。”秦羽双淡淡开口，没给何琼瑰一个眼神，却看透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灵伦中心技术系统，由具有技术背景的专业干员和信息工程、编译等异能的灵能者共同开发。异能为系统提供土壤，灵能则是土地中蕴藏的无尽养分，在此基础上，技术系统就像土壤之上生长出的草木，只需技术人员种下一颗种子，就能生长出无限可能。其算力和安全性即使是联盟最高安防系统也无法匹敌。
灵能基底是系统的绝对优势，却也是滋生病菌的温床。
土壤里不可能只有种子，存在杂质、微生物和沙砾等是非常常见的，随着系统运行，本身也会产生各类垃圾数据和文件，定期清理维护即可。
但问题在于，并非所有废料都会被清理，土壤系统的稳定同样需要各种杂质。
“如果外界安装包伪装成安全系数内的系统杂质，或者更精密地，伪装成休眠的系统种子，技术处该怎么办？”
何琼瑰垂下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的窘迫。
谁能想到上司成天憋着研究怎么能攻破自家系统，而且还真让她做成功了！
“成也灵能，败也灵能。技术处后面的研究方向可以着重关注在这点上。”秦羽双也没有非要何琼瑰立即说出个所以然的意思，语气里只有耐心的引导。
但何琼瑰总觉得，她前半句话里有其他没说出口的意思。
震惊、后怕、惊骇、庆幸……何琼瑰在激荡的心绪中，很快迎来第二次暴击——
秦羽双要炸岛，还要让任务小组上演一出速度与激情。
何琼瑰还没来得及理清秦羽双跳脱的话前后有什么关联，来自“渡鸦”的稳定信号和远海的一声炸响，猝不及防拉开了E-4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何琼瑰奉命带人前往沉船港接应项蘅小队，那是很多人穷极一生也难见一次的震撼场景——百米高的浪头自远方天际而来，如同海洋张开暴怒的大嘴，欲把罪孽的具象——人类这个种族彻底吞噬。
然而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海啸的獠牙即将啃食上大地的瞬间，穹顶轰然落地闭合，獠牙擦着坚固的保温钢罩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响。
那一刻，她们仿佛身处被扔进汪洋的水晶球中，内部纵然安稳，实际上整体已卷入漩涡中心。
当渡鸦号舱门打开，她们却只从中拉出三个人时，何琼瑰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接二连三的大雷劈傻了，怎么数都数不清了？！
伤亡牺牲她见得多了，说句不符合身份立场的话，如果非要有人回不来的话，她更希望那个人是夏芒。
夏芒来路不明，身上疑点重重，是第一个她“看不透”的灵能者。无论资质、履历、经验，回不来的那个人都该是夏芒才合适、才合理。
那天兵荒马乱，每个人都在奔忙，何琼瑰也是。
但当深夜站在宿舍楼下时，她完全不知道几天的连轴转中自己都做了什么。
于是她没坐电梯，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去。
何琼瑰家住五层，走楼梯也不费力。而且她需要这样一段安静、黑暗、独自一人的放空，去回忆复盘这一天的工作。
即将登上转角平台时，没注意被台阶绊了一下。
何琼瑰双手撑住台阶边缘，勉强没摔个狗啃泥，但掌心火辣辣的疼。她在黑暗中努力看了半天，才看到这是三楼。
铜枭和金羯是邻居，两人经常开着大门，在彼此家里蹿来蹿去。有时铜枭会大剌剌窝在沙发里，一声吼召唤隔壁金羯来开黑打游戏。
纵使中心宿舍楼隔音效果很好，有时走到三楼还是能清楚听到上一层两人的对话。
手心太疼了，一路疼到腿上。何琼瑰翻身坐在台阶上，靠着墙蜷起了身体。
第二天，何琼瑰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生锈木偶般回到中心，碰到同样熊猫眼的秦羽双。
秦主任昨晚同样不好过。
自秦家退出C-1区，十几年来五大家族第一次召开世家联会，联合审判这次由于灵伦中心“失职”引发的灾难。
钟家作为联盟政府的代表，对此次事件表示嫉妒震惊、不满、愤慨，如此不将联盟公民生命安危放在首位的冒失行动，严重损害联盟安定，必须对此负责。
“钟总何必这么苦大仇深，”宋家话事人宋慈幽幽开口，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好在联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际损失，不是吗？淹了个E-5而已，都是些强酸雨林，没人没厂没资源，不是什么大事。”
宋慈说着，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一旁霍琨的全息投影，似乎想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窥见某种隐秘的裂隙。
然而那张刀刻斧凿般的万年冰山脸像卡住一般，连一点呼吸起伏都看不出来。
“霍帅，您看呢？联盟军对受灾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宋慈并不罢休，一定要把霍琨拉下水。
霍琨神情未变，目光自然地掠过几人，最终落在垂眼静默的秦羽双身上。“灵伦中心上报灾情即使，军部及时关闭边境入口，未有人员伤亡和大额损失。目前已成立特殊行动组进行清淤工作，穹顶是否在水灾中受影响还需要后续测试。”他神情冷漠，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宋慈心中打个问号，转念一想，秦霍两家关系僵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钟洪峰面颊肌抽搐，太阳穴青筋直跳，似乎竭力克制自己破口大骂的冲动。没受实际损失？！放屁！
微表情没逃过霍琨鹰隼般的目光，他瞥向自己作为钱家与会代表的妹妹，霍珈今天格外端庄沉静，仿佛一只被安放在镜头前等待审判的美丽花瓶，以她精美的易碎感让旁人不忍苛责，更不愿将她惊碎。
霍琨的目光在妹妹和钟洪峰身上逡巡两圈，默默咬紧后牙。
一屋子人，各怀鬼胎。
“这次灵伦中心任务意外根源在钱家，如果不是科考船遇险情急之下向中心求助，海啸根本不会发生。”在众人对灵伦中心的处置措施争执不下时，霍珈开口说道，声音轻柔却坚定。
“归根到底责任在钱家，科考船擅自偏离航道，探索封禁线以外的海域。钱家愿意承担主要责任。”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真诚大气，直接把唯一要求严惩灵伦中心、由C-1回收控制权的钟洪峰堵了回去。钟洪峰忿忿看向霍珈，一副“我有心保你你却背叛我们间约定”的不甘表情。霍珈眸色沉沉，微微对他摇了摇头。
这场持续到半夜的交锋，如过往很多次联盟会议一样，在各方表达诉求不满与指摘后，充分阴阳怪气煽风点火后再以无私正义和联盟稳定大局观为绳圈，套住即将疯狗般互咬的脖子。
秦羽双保住了灵伦中心主任的位置，但具体处罚还要等待商议。
“灵伦中心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临结束时，秦羽双说了参会以来的第一句话。
然而要说今夜最繁忙的，还得数霍珈。
会议刚一结束，霍珈优雅起身，对几位话事人微微颔首，全息投影消散的下一秒，个人通讯器便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钟洪峰”的名字。
霍珈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位于钱家大厦顶层的办公室，确认环境绝对安全后，才慢条斯理地接通。
通讯刚一连接，钟洪峰暴怒的面孔就挤满了屏幕，他几乎是在低吼：“霍珈！你到底在搞什么？！这次基地被淹得那么残，必须让灵伦中心付出代价！把秦羽双拉下来！你在会上装什么大义凛然？E-5基地……”
“钟总，”霍珈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带着冰碴，“注意您的措辞。还有，在指责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名字——洪峰，嗯？这次海啸的浪头，倒是很配您啊。”
钟洪峰被这突如其来的嘲讽噎得一怔，一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霍珈没给他发作的机会，她微微前倾身体，盯着屏幕里的钟洪峰，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丝毫柔弱易碎，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你以为损失了一个E-5区的基地，最痛心的是你吗？‘诞生日’计划是我母亲毕生的心血，是她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遗产！是她毕生心血凝结的地方！它被毁了，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愤怒，都心痛！”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在钟洪峰的神经上。“你损失的不过是钱和一堆见不得光的数据。我损失的，是我生命的期望。你说，我们俩，谁更该生气？”
钟洪峰的气势瞬间被压了下去，他当然知道那个基地对霍珈意味着什么。
霍珈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语气稍缓，却更带几分深意：“阿峰，我们合作多年，我理解你的损失。但愤怒要找对方向。你以为那场引发海啸的连环爆炸，真的是意外吗？或者说，仅仅是‘海鸥号’和灵伦中心那点炸弹能造成的？”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一份加密数据流悄无声息地传送到钟洪峰的终端。
“看看吧，宋家近半年在E-4邻近海域的‘海底灵能输送管道’压力测试数据。很‘不巧’，主管道中的一条支线，就在这次爆炸的路径上。能量过载的连锁反应……呵，宋慈那个老狐狸，倒是会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钟洪峰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传输过来的数据，脸上的愤怒迅速被惊疑和另一股更阴沉的怒火取代。“宋家？！他们沾手灵能做什么？我看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了，那点吃喝享乐的生意满足不了他们了？什么都敢插一脚！他们怎么敢……”
霍珈已经成功将钟家仇恨的第一顺位引向宋家。
看着钟洪峰在屏幕那头口沫横飞脸色铁青、显然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报复的样子，霍珈满意地切断通讯。
房间恢复寂静，她脸上那层精致的情绪面具稍稍剥落，露出一丝精心谋算后的疲惫与冷厉。
但似乎都不想让她休息，私人通讯器很快再次响起。
是霍琨的来电。
“小珈。”全息影像刚一出现，就传来一声温厚的男声，和会议中的刻板严肃很不一样。
“哥哥。”霍珈乖巧应答。
兄妹两人简单寒暄两句，霍琨注意到霍珈身后的背景：“在办公室？怎么今天是你出席会议？”
“嗯。”霍珈轻轻点头，垂下的眼睫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钱二今天带……带朋友回去，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让我顺便过来处理。”
霍琨深深吸一口气，端正放在膝上的双手攥起拳头。“小珈，想回家住一段吗？我……”
“哥，”霍珈打断兄长，“我没有家。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主动切断通讯。这时洛希敲门走进，端来一杯香浓的热茶。
“洛希，我今天有点累，不想再和人说话。你帮我拟定海啸事件调查文件，灵伦中心必须放弃主导权。C-1会成立联合调查组，最终报告会定性为‘环境断裂带周期性灵能异动引发的特大自然灾害’。”
洛希仿佛一个人形录音机，只静静地听，就一字不差地记住霍珈所有指示。
只在最后，若有所思地问出一句：“秦主人是位极为外柔内刚的人，如此不清不楚的命令，她能接受吗？”
霍珈目光复杂地看着洛希，眼神似乎在说“我都说了不想说话，你怎么还有问题要我回答”。
最终还是无奈开口：“她为人刚烈，但也识时务。为了E-4稳定，为了灵伦中心能继续存在，她必须接受。”
说着，她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挂上玩味的笑意：“而且，她在C-1区，还有个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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