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立秋。
早上的雾气还没散，竹林下的土房里，沈窈捧着一碗红薯稀饭喝得正香。
屋里没有点灯，微弱的天光携带雾气从大门涌进来，朦胧勾勒出她清瘦窈窕的身影。
后妈张丽慧看沈窈一眼，在心里啐一声，她顶恨的就是沈家女这副做什么都好看的样子，催促：“沈窈你快点，等下天亮了人多了不好走。”
又要求：“你把昨晚上你爸教你的那套话再背一遍，等下到了红星机械厂就照着说。”
红星机械厂是顾明耀的工作单位，是刚从沿海大城市搬迁到边河镇的国营大厂。
沈窈昨晚就被后妈张丽慧和亲爸陈友祥安排好了：
今天一早拿着她昨晚从顾明耀亲妈坟里偷挖的东西，去红星机械厂宣称自己是顾明耀的娃娃亲，骗婚。
煮好的本地红薯香甜糯，以往没怎么吃好过的沈窈吃得头都没抬。
尽管红薯藏在稀饭下面，眼尖的张丽慧还是发现了，抬手就打：“你敢舀红薯！”
沈窈躲开，顺便打翻了锅里还剩的红薯稀饭。
煮好的稀饭倒了一地，张丽慧和陈友祥方才在搞假婚书，还没吃呢，而且沈窈居然敢躲开她的巴掌，张丽慧怒火冲天。
“我找顾明耀，我是他娃娃亲对象，他妈妈在我外公的医馆看病时没钱，把他抵给我外公给我结娃娃亲，这是他妈妈的杯子，还有他妈妈跟我外公写的娃娃亲婚书。”
沈窈赶在张丽慧爆发前，把昨晚她爸陈友祥教给她的那套说辞“背”出来。
果然，她这一打岔，关心“大事”的陈友祥就把张丽慧拦住了。
“哎呀，算了，”陈友祥拍拍张丽慧，又跟沈窈说，“你妈是怕你吃了红薯肚子胀气，她着急，你从小肠胃就弱，要少吃红薯这些。”
昨晚之前，沈窈就是被她爸的这些说辞骗住，认为她亲爸后妈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她以前甚至会相信她爸说的，说她原本的娃娃亲对象跟她八字不合，她嫁过去会受苦，于是他们做爸妈的才把她继姐嫁给了原是她的娃娃亲这样的离谱说法。
但昨晚沈窈做了梦，梦里她过世多年的亲妈沈医生像当初教她读书那样递给她一本书。
书上写后妈亲爸只是看沈窈原本的娃娃亲对象进了盐厂有了正式工作，觉得对方条件好，这才把继姐嫁过去。
书上还写今年立秋的前夜，后妈亲爸会安排沈窈去偷挖机械厂青年干部顾明耀亲妈的坟，
再在立秋的早上安排沈窈拿着坟中物去顾明耀单位宣扬自己是顾明耀的娃娃亲，让沈窈骗婚。
还也写一周之后，沈窈会被后妈亲爸举报挖坟、骗婚，然后独自死在婚房中。
昨晚从睡梦中被打醒后，沈窈果然被后妈亲爸安排着去偷挖顾明耀亲妈的坟。
想到书中的命运，沈窈惊惶到了极点，临出门前，沈窈抱着最后的期盼，求他爸：“爸爸我会跟邓叔叔说是我自己不嫁章大民的，不关继姐的事，我不想去挖顾明耀妈妈的坟，我妈妈也不在了，我不去挖别人妈妈的坟。”
章大民是沈窈原本的娃娃亲对象，也是如今沈窈的继姐夫。
“邓叔叔”则是当初牵线沈窈和章大民娃娃亲的人，叫邓自强。
在沈窈很小的时候，邓自强在沈窈外公的医馆学过一阵中医单方，后来邓自强回了自己原籍，多年没有联系。
前两天邓自强来信，说自己调到了省城蓉城工作，马上出差要路过边河镇，想来拜访下当年的老师。
梦中那本书上写陈友祥张丽慧两口子从信上判断邓自强当了大官，想趁此机会跟邓自强搞好关系，于是着急忙慌想了骗婚顾明耀、把换亲这事在邓自强面前盖过去的招。
昨晚沈窈的请求并没有得到她爸陈友祥的准许。
许是梦中书拨开了脑中迷雾，昨夜沈窈第一次注意到她爸陈友祥在听到她说“邓叔叔”时一脸危险、听到她说她妈妈时又一脸阴沉。
在昏暗的灯光下，昨夜沈窈看到她爸陈友祥像鬼一样幽幽开口，说：“关你邓叔叔什么事？窈窈你乱想到了什么？你妈妈走得早，爸爸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好。”
“你看顾明耀多好的条件，年轻、长得俊、还是红星机械厂这么大一个厂的干部，你知道边河镇多少人想给顾明耀做媒吗？你姐夫盐厂厂长的女儿都想嫁给他。”
“你现在去挖坟，再说和顾明耀有娃娃亲，以后嫁给顾明耀就都是好日子，爸爸这都是为你好。”
陈友祥说完递给沈窈一把用来挖坟的锄头。
沈窈惊骇得说不出话，只摇头。
后妈张丽慧的巴掌立即扇来：“安排你嫁给顾明耀还不好？你爸这么为你打算，你还犟上了！”
“你再为窈窈着急也不要动手。”陈友祥大声拦住张丽慧。
又低声跟张丽慧说：“她脸上顶着巴掌印明天怎么去机械厂？”
沈窈全都听到了，或许陈友祥也不在乎被她听到。
反正这些年，张丽慧唱红脸陈友祥唱白脸，沈窈凭着对亲爸的信任和依赖，加上自亲妈走后就雾蒙蒙的脑袋，一直在这种红白脸夹杂中混沌的生活。
看着黝黑敦厚的后妈张丽慧，和精瘦健壮的魔鬼亲爸陈友祥，昨夜的沈窈识趣地没再继续抗争。
她在张丽慧和陈友祥的望风与监视下，偷挖了顾明耀亲妈的坟。
昨夜在下雨，夜雨细微而寂寥，19岁的沈窈在坟地一次又一次擦干脸上的水，也一锄头一锄头挖干净脑中的“淤泥”。
她爸应该早死了，现在这个是批皮的鬼。
鬼说什么，沈窈都不信。
“我肠胃弱吗？我外公和我亲妈不是常夸我身体素质好？”沈窈接住陈友祥的“鬼话”。
沈窈的外公和亲妈是边河镇有名的医生。
“你还犟嘴！”张丽慧这火是彻底压不住了，推开陈友祥就朝沈窈冲过来，野猪突击似的。
沈窈撒腿就跑。她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顺路推得她跛足的继兄摔地上，又在他跛足的腿上踩一脚再继续跑，边跑边喊：“不要打我！”
梦里的书上写今天晚上，为了以后更好地控制沈窈，张丽慧和陈友祥会默许这位跛足继兄对沈窈的侵犯。
长期营养不良的沈窈是跑不过张丽慧的，但跛足的儿子摔地，张丽慧要去扶，沈窈寻到机会跑到屋外面。
陈友祥赶紧追出来，高喊；“沈窈你把稀饭推倒做什么？你还跑！”
这是大声解释，没有无缘无故打人，是沈窈先犯的错。
沈窈的外公和亲妈做医生时救过很多人，乡邻们都承他们的情，陈友祥和张丽慧重组家庭后，不可能明目张胆苛待沈窈。
沈窈只怪以前的自己蠢。
她一口气跑到高峰上的竹林里才停下来。
沈窈的家在边河镇的镇子边缘，其实就是农村，只是行政规划上给划到了镇上。
张丽慧的速度很快，沈窈刚进竹林，她就追到了。
“你打我我就不去骗婚顾明耀了。”沈窈警告张丽慧。
果然张丽慧一听这话打人的意图就被猛然按下，她脑仁虽然不到二两，但知道以陈友祥规划的“大事”为先。
“你还威胁上我了，你以为你要嫁给顾明耀了，还是说邓自强要来了，你有人撑腰了，我不敢打你？”张丽慧嘴上不饶。
“你以为拿个顾明耀他妈坟里挖出来的烧杯，再加一张假婚书，你就真能嫁顾明耀？你想得美！厂长女儿顾明耀都不娶，会娶你？”
“还有邓自强，这么多年他都没来信问过你外公，现在不过是出差路过，人家来全他自己当初当过你外公学徒的名声，你外公他都不关心，他会关心你？你少自作、自作……”
张丽慧给自己说卡壳了。
张丽慧在猪肉厂打零工，主要负责杀猪，她没读过书，但她喜欢说成语，虽然总给自己说卡壳。
沈窈：“多情、主张、聪明、自受。”
张丽慧：“啥？”
沈窈：“成语，自作多情、自作主张、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你不是说卡了？”
张丽慧大盘脸气红，先前被按下的打人意图升腾，抬手又要朝沈窈脸上招呼。
脑子清明的沈窈知道怎么玩她。
沈窈：“我能嫁给顾明耀，你们不也好处很多吗？”
梦中那本书里写了，写沈窈和顾明耀结婚后，凭借顾明耀的关系，张丽慧一家都得到了莫大好处：
张丽慧和陈友祥在猪肉厂转正、跛足继兄成了医生进了机械厂医务科、继姐夫在盐厂升车间小组长、继姐也进了盐厂；
唯独沈窈，什么也没有。
“你想比我们春娟嫁得好，门都没有！”张丽慧脱口而出。
春娟就是李春娟，是张丽慧和她死去前夫的女儿，也是抢了沈窈娃娃亲那个继姐。
沈窈“哦”一声，低头在竹子上刮昨夜在坟地沾的鞋泥。
张丽慧先前被成语羞辱的怒火就这么被切断，吼出去的话又只得到反响平平一声“哦”，一时茫然。
陈友祥赶到，他带着沈窈因为乱跑故意没带的烧杯和假婚书。
张丽慧跟陈友祥商量：“我们一起去吧，沈窈刚还说我打她她就不去骗婚，我看她是昨晚挖坟鬼上身了，等下她一个人去乱说就完了。”
陈友祥大概也觉得今早的沈窈反常，同意张丽慧的提议。
沈窈目的达成，跟着一起往红星机械厂走。
梦中书里写沈窈一人去骗的婚，写一周后张丽慧陈友祥举报沈窈挖坟、骗婚，但现在沈窈把张丽慧陈友祥拉进了骗婚行动。
举报，他们也别想脱身！
*
沈窈他们离开竹林不久，王新进提着公文包快步跑进来，喊人：“顾组长？”
高大帅气的顾明耀从方才沈窈刮鞋泥那丛竹子后面走出来。
王新进把文件递过去，道歉；“对不起啊顾组长，因为我的疏忽害您在这里等。”
王新进的年龄比顾明耀大一轮，但这声“您”他叫得真心实意，就是佩服顾明耀的工作能力。
红星机械厂是从沿海搬来的，王新进是本地关停机械厂的老员工，刚调到顾明耀手下几天。
短短几天，王新进感觉自己工作能力的增长比过去几年都多，他一面很庆幸很感谢，一面也怕自己因为跟不上而被顾明耀调走。
顾明耀递过来几页纸：“上面是你这个岗位的相关注意事项，王哥你看看，有不懂的来找我。”
纸张上的字很好看，最后几行字的墨迹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写的。
中年返工的王新进眼泪快下来了；“谢谢顾组长！”
顾明耀一页一页检查文件。
他衣袖挽着，露出的一截小臂精壮紧实线条很好看，腕骨粗大而突出，手掌大手指长且骨节分明，右手食指第一节侧边的血色小痣正随着他翻文件的动作上下晃动。
平平常常的动作，他做来就凭空多一股张力。
感动完的王新进汇报：“顾组长，我来的路上碰到陈友祥他们一家，他们要去厂里找你，还跟我打听你，我没跟他们说你今天去县里。”
顾明耀颔首回应，目光仍在文件上，有条不紊地交代：“等下你回厂里后给市招待所打电话，说我今天要去，介绍信后面补；厂里孟主任那边，你跟他说我去市里找邓自强。”
王新进：“省里新到的那位邓主任？他会帮我们厂？”
顾明耀“嗯”一声，边收文件边回答：“不知道帮不帮我们厂，但他应该会帮他老师的外孙女。”
王进新听得一脸疑问，又听顾明耀问他：“王哥你知不知道陈友祥和他前妻的女儿？”
王进新点头：“知道，沈窈，沈医生和陈友祥的女儿。她应该比顾组长你小3岁，今年19。”
“沈窈很聪明，读书成绩很好，她本来考上高中了的，但沈医生去世时沈窈受刺激了，人出了点问题，高中没上。”
说到这儿王进新叹口气，继续说：“也是可怜，听说沈医生是上山给沈窈采药的时候出的意外，所以沈窈才受不了。”
“沈医生走后，陈友祥和张丽慧重组了家庭，他们对沈窈还不错，这些年沈窈没工作，张丽慧陈友祥一直养着她。”
“好在沈窈虽然没上班，但还是能帮着干活，算好事吧，不过听说沈窈平常碰到人也不怎么说话，就低着头跑开。小时候特别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反正挺可惜的，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吧。”王进新说。
顾明耀脑海中是方才他在翠竹间隙里见到的跑进来的沈窈：很瘦，很白，大眼睛又漂亮又凶，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现在还要去厂里骗婚他。
“张丽慧和陈友祥对她不好。”顾明耀说。
王新进：“啊？”
顾明耀：“等下王哥你回厂里，如果沈窈还在，麻烦你帮我多照顾她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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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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