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走一阵，红星机械厂到了。
沈窈放眼看去，只见大门处一颗红星打头后接“红星机械厂办事处”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两边砖红色围墙上是清晰简洁的“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标语。
沈窈说不上来，但感觉某种宏大磅礴的东西扑面而来，她想了想，觉得大概是梦中书里写的“滚滚时代洪流”。
这里原来是一所废弃的村小，红星机械厂从沿海搬迁来，新厂房建在边河镇南边的大鹅山里，这里只是个临时的办公点，等新厂房建好了，就都会搬到大鹅山那边去。
机械厂的门卫老早就注意到他们三人。
等他们走进，门卫从门卫室探出头，扔来一句：“我们厂不招工，回去吧。”
沈窈很希望他们是来找工的。
能来这种地方找工，多好呀。
她透过机械厂办事处大铁门的门缝往里看，其实看不到什么，但她就是觉得里面的人肯定身姿笔挺、举手投足都在为建设祖国努力奋斗。
读书时成绩好，从小老师们就说沈窈长大以后是要建设祖国的。
小时候沈窈也坚信自己长大后肯定会在像红星机械厂这样的单位里为现代化建设奋斗终身。
陈友祥那时候还是个人，一听沈窈说好好学习建设祖国，就会逗着问她：“窈窈长大了不是要像妈妈和外公一样当医生吗？不当医生要当工人了？”
曾经的话都随了风。
沈窈听到陈友祥跟门卫说：“我们找顾明耀，这是他和我女儿的婚书。”
沈窈眸光轻转，看见陈友祥把假婚书递给门卫。
这封假婚书其实是陈友祥和沈窈亲妈沈医生的婚书。
当年陈友祥家里穷，他很小的时候就上沈家医馆做了上门女婿，这封婚书就是那时候写的。
门卫仔细看过真假参半的婚书后又进了厂办，过一会儿门卫出来很客气地将沈窈他们领到一间办公室。
顾明耀出差了，接待他们的是机械厂厂办的孟主任。
“快请坐快请坐。”孟主任很热情，他先看了婚书，又拿着那个昨夜才被偷挖出的烧杯端详。
沈窈其实见过烧杯，她外公是中医，但她妈妈上过医学院会西医。小时候沈窈在妈妈的房间里见过这种杯子，她看不出这个坟里挖出来的杯子和她妈妈的杯子有什么区别。
但孟主任显然看出了区别，并认出这就是顾明耀亲妈的东西。
“见笑了，我是红星机械厂厂办主任，也是明耀的表叔。我一看到这个烧杯，就想起明耀他爸妈还在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夫妻俩手里天天就捧着这些瓶瓶罐罐。”
沈窈听见孟主任说。
偷挖坟还听到坟中人的亲友怀念故人的话，沈窈深深地垂下头，两只手扣在一起。
陈友祥很不要脸：“理解的，窈窈她亲妈是医生，她走得急，我有时候看到能入药的东西，时常会想起她。”
孟主任就着这话，很自然地把话题接到了沈家医馆上。
沈家医馆在边河镇很有名，坐馆的两位医生，一位是沈窈的外公沈济仁，老中医；另一位是沈窈的亲妈沈溪婷，中西医。
“要是他们还在，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医生肯定就要找他们了。”孟主任对两位沈医生都很推崇。
陈友祥微笑着点头附和，实则手心快掐出血。
从前在医馆时人人都知找沈医生，他一个大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沦为助手；如今沈医生都死绝了，孟主任当他面还找沈医生！
陈友祥心里愤恨，偷摸刮沈窈一眼。
沈窈根本没看他。
她仍旧垂着头，因为挖坟、骗婚，她很想把自己埋进缝里。
太阳光沿在玻璃窗上爬了一截，沈窈听见陈友祥说起“正题”：
“窈窈已经19了，实不相瞒最近一两年也有不少人登门给我们窈窈说亲，但因为这纸婚书，我都推拒了。”
“我也没有怪顾明耀的意思。其实我也劝过窈窈她外公，说顾明耀人都不在边河镇，婚书这事顾明耀说不定都不知情。”
“但老人家很坚持，我也只能遵从老人家的意思。我原本打算今年年底带窈窈南下找顾明耀，但现在顾明耀来了边河镇……”
继昨晚梦醒之后，沈窈又一次感到窒息。
她外公仁心治病一辈子赢得的尊重，被陈友祥拿来给假婚书做背书。
沈窈猛然抬起头，决心一起死。
但孟主任先拒绝了。
孟主任笑眯眯地拿出纸笔往陈友祥前面轻轻一推，说：“你们给我留个地址，等明天明耀出差回来，我带他登门拜访。”
沈窈明白孟主任这是不同意娃娃亲的意思。
因为以前沈窈外公就是这么表示不同意的——把事情推到“明天”。
沈窈近乎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来写吧，陈、我爸以前在医馆学的是医生开方的写法，不太好认。”
沈窈一把拿过纸笔。
陈友祥猛地又攥紧手心，恨不能当场打死沈窈。
因为长得白净又会认一些字，陈友祥一直是以文化人自居的。
沈窈当众撕他皮。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办公桌区域。
沈窈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她觉得有望改变她命运的字。
梦里书中写了，红星机械厂在沿海的时候，因为毗邻当地的市医院，所以那么大个厂没有配置医务科，只是在当地市医院有专门的对接科室。
现如今搬迁到边河镇，沿海的市医院不可能随厂搬迁，所以红星机械厂需要自行增设医务科。
但遇到了难题，书中最后的解决办法是红星机械厂安排了专门的员工去学医考证，这样厂里就有了医生。
而书里这名去学医考证的员工，正是沈窈那跛足的□□犯继兄。
沈窈想抢。
而且她肯定能是一名好医生。
她外公不教陈友祥行医，也不让她妈妈教陈友祥行医，可她外公和她妈妈都是有教她的，还说她有天赋。
“边河镇下河街三倒拐梧桐路22号。”沈窈背心一片冷汗，她嘴里念着地址，把写好的纸笔递还给孟主任，一颗心跳得咚咚响，仍坚持说：“您看下有没有错字？”
孟主任顺着沈窈这个问题往笔记本上看，上面写的是“机械厂医生我能考，梧桐路22号”。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似乎又很短暂。
沈窈看见孟主任动作自然又迅速地合上笔记本，还夸她字写得不错。
除此之外孟主任并没有别的表示，甚至从座位上起身，开始送客：“等明天明耀回来再聊。”
陈友祥跟着站起身，张丽慧慢一拍也站起来。
沈窈手心都是汗，正要再争取，敲门声先响起来。
“孟主任，有封介绍信麻烦您盖下章。”王新进站在办公室门口。
“先前在路上碰到我没细看，是沈窈吧？”等待盖章的间隙里，王新进很热情地跟沈窈说话，“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我以前没少在你们沈家医馆拿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找我啊。”
“早上我送文件碰到外出的顾组长，我闲着没事跟他聊起你们沈家医馆，顾组长说他妈妈以前也在你们沈家医馆拿过药呢。”王新进说。
孟主任看王新进一眼，打断他不停的话：“你是来盖章还是来闲聊的？”
王新进打哈哈，拿了介绍信出去，走之前很热情地再让沈窈有事找他。
王新进一走，孟主任从他抽屉里拿出一块女士手表，递给沈窈，说：“来，沈窈，第一次见面，表叔给你的见面礼。”
说完孟主任又跟陈友祥说：“今天实在不巧，明天明耀出差一回来，我马上带着他上门，婚事咱们两家好好商量着办。”
陈友祥被孟主任态度的转变弄得卡壳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即推拒说手表太贵重，又热情表示明天在家等。
孟主任把手表硬塞进沈窈手里。
张丽慧伸手过来暗示沈窈把手表给她，沈窈装不懂，把装着开水的搪瓷茶杯递过去放她掌心，烫得张丽慧“嘶”一声。
见孟主任态度变化，沈窈立即抓住机会：“我们家位置不太好找，要不我留下来，明天我带路去我家。”
梦中书里写今晚有侵犯剧情，沈窈不会回家的。
“你这像什么样……”陈友祥脸拉老长，借机说沈窈。
沈窈不给他说的机会，抢话喊了一声孟主任。
孟主任看看沈窈，把王新进又喊进来，问他：“你早上碰到顾组长的时候，有没有听他说明天的工作安排，大峨山那边他有说什么时候去吗？”
王新进顿了两秒：“明天回来就去呀。山里来接的车已经停在咱厂办了，明天顾组长一回来就会被他们‘带走’。”
张丽慧一下就嚷开了：“那可不行！他们去大峨山做工的一个月才回家一次，顾明耀去了啥时候回来？明天他去大鹅山，这婚事得拖到什么时候？”
邓自强可马上就要来了！张丽慧眼神示意陈友祥。
“这样吧，”孟主任微笑，“明天明耀回来，我保证尽量先带着他来你们家后再进山。”
张丽慧声音高了两度：“尽量？”
孟主任仍一脸微笑：“男人嘛，工作为先，婚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张丽慧还要嚷，被陈友祥拍一下阻止了。
“事有轻重缓急，年轻人工作为主。”陈友祥和风细雨的，“不过婚书凭证都在，一家人就不讲虚礼了。今天就让窈窈留在这里？明天她带路走得快，明耀也能更快来家把事情先定下，不耽误他进山工作。”
孟主任点头。
沈窈目的达成：“好。”
太阳光在窗玻璃上又爬了一截。
陈友祥张丽慧走后，孟主任把沈窈写的笔记本重新翻开，眼神询问。
“您先前说我外公或者我妈妈还在的话，机械厂的医生就找他们，我猜厂里缺医生又暂时招不到医生？”沈窈斟酌着开口，“我就想如果厂里愿意自己培养医生的话，我想争取一下。外公和妈妈教过我，我有一些基础，学医考证我比别人快。”
“自己培养，”孟主任重复一遍，问沈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写？”
沈窈开始编：“我妈是采药的途中意外去世的，我爸不同意我当医生。”
孟主任没说信不信，笑眯眯又问：“和明耀的娃娃亲，你本人什么想法？”
沈窈：“我听长辈的。”
孟主任点点头，脸上仍旧一派笑眯眯，看不出想法，但沈窈觉得他的目光变得有点微妙。
沈窈反应过来，忙把手表递过去，结果被孟主任没好气地看了一眼。
孟主任又叫了王新进，让他给沈窈安排今晚住的宿舍。
安排好沈窈，孟主任推开红星机械厂组织部的办公室大门，强调：“升职名单必须把我们明耀报上去。”
“是我不报吗？明耀他是随厂搬迁来的年轻干部，单位觉得他的稳定性有待考察，报上去也没用嘛，要把机会留给能长久在此奋斗的同志。”
红星机械厂组织部的张主任抱着茶杯喝了口茶，又说，“明耀会长久留在这个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地方在等他，这儿就是个过渡。”
孟主任拿过张主任的茶杯自己灌了一口：“那明耀在这里奋斗的这段时间就让他白白受着？”
张主任摇头：“档案上都记着呢，等他定下来，那就是坐火箭直升喽。”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孟主任对张主任这话嗤之以鼻，手敲着桌面，“必须报上去。我们明耀马上要结婚了，对象是本地人，我看谁还说他不稳定。”
留下一脸吃惊但老老实实上报名单的张主任，孟主任又回到办公室，雷厉风行拨通市招待所的电话。
先前通过王新进拿来盖章的那封介绍信，孟主任已获知顾明耀今日改去了市招待所。
电话拨通，顾明耀这会儿正在市招待所。
孟主任开门见山：“陈友祥拿着假婚书来说沈窈和你有娃娃亲，我先给你同意了，刚卡着时间让张主任把你名字报上去。你听叔的，等升完职，你要是不满意，咱再拿着假婚约说事把婚离了就行。”
顾明耀：“叔，我听沈窈的。”
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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