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本来撒下一片昏黄的灯泡一下子灭掉了，房间里黑漆漆的，薛然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仿佛没感觉到一样，窗外朦胧的月光穿透进来，寒岑岑地落在脚边。
“小然！小然！”门外有人边敲门边低声喊着，薛然如梦惊醒，站起来去开门——是程敏，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手里拎着一个饭盒，眼神焦虑地看着她。
“小然！”程敏一脚踏进薛家，很快地将门关住，月光笼罩下，一屋狼籍，让人看了不禁惊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停顿了一下说：“怎么没开灯？”
“刚才灯灭了，可能是停电了。”薛然有点恍惚地回答，就着模糊的月光，脚下虚浮地拉着程敏坐到沙发上，“你怎么来了？”
“我……薛伯伯和章阿姨他们……”程敏边把饭盒放到旁边的桌上边问，“他们怎么样了？”
“我妈妈被带走了……一群人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刚好碰上……隔壁的杨阿姨拦住我，把我藏在她家里，但是我都听到了……”薛然紧紧拉着程敏的手，有点抖，好像那些XX派大声叱骂的声音、翻箱倒柜的声音、妈妈低低哀求的声音还充斥在房间里，眼里不由地盈满了泪水，“小敏……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怎么办……”
程敏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别怕别怕，我爸妈让我过来看看你家的情况，我爸正在打听，不会有事的……”她又拉起薛然的手说，“我本来给你带了饭来，你家这个样子，也别在这里吃了，走，跟我回我家！”说着站起来。
“可是我爸妈他们……我家……”薛然茫然地看看四周，她的书包还放在门口的地上，“学校那里……都该怎么办呢？”她喃喃地说着，泪水涟涟地落下来。
程敏果断地说，“先别想这些，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收拾一下日常用的东西，先去我家。你要相信我爸爸，他们这么多年的战友，他会想办法的。”
薛然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点点头，她明白程敏说的没错：自己家不安全了。
两个人手脚利落地找到蜡烛，在幽暗的烛光里快速地收拾了一包行李，离开了废墟一样的薛家。
程家离得并不远，穿过几条街，薛然和程敏两人踩着月光往军区大院走去，这里静谧的有点吓人，大门口站岗的卫兵看了一眼程敏，没有说话，两人从开放的侧门走了进去。
“放心，我爸打过招呼了，我出来的时候他就说让我带你回我家，至少这里现在没人敢来闯。”程敏捏了捏薛然的手，本来是温热的夏夜，这却是一双冰凉的手。
开门的是程敏的妈妈叶阿姨，她看到薛然和女儿一起回来，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
“快进来！”叶阿姨神情凝重，揽住薛然往屋里走，“老程，小敏把小然带回来了。”程汉生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下，明显松了一口气。
“程叔叔，叶阿姨…”薛然一张口有点哽咽。
“孩子，别怕，先坐下吧。”程汉生摆摆手，声音有些低沉。
程汉生打听到的情况不容乐观，薛然的父亲薛立峰是从办公室被带走的，薛然母亲则是从家里被带走的，两人现在具体被关在哪里，程汉生还没有问到，但可以肯定的是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他辗转找了好几个老战友，现在各机关都乱糟糟的，找起人来很是费劲。
“实在不行，明天我去找老旅长！”程汉生跟薛然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情况，边说边想下一步的对策。风暴一样的运动席卷而来，他突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薛立峰和程汉生不仅是多年的战友，还做了多年的搭档，一个当政委一个当团长，枪林弹雨中结下了兄弟一般血与火的情谊。薛立峰因为文化程度高，解放后被组织安排转业去了地方工作，程汉生则继续在军区工作，但两家没有断了来往，尤其是两家的小女儿同一年出生，从小又在一个学校读书，两家像近亲一样互相关照。程汉生没有想到，这场风暴如此迅速地波及到了自己的老战友一家，今天仓促打听到的情形也让他心惊肉跳，转业的战友有好几个都出事了，哪怕在战场上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无力感。
“爸爸，幸好小然回家的时候躲起来了，不然她是不是也会被带走？”程敏有些庆幸地说。
“别怕，小然，会有办法的，先在这里安心住下”叶阿姨拉着薛然的手，轻轻摩挲着，让她手逐渐暖起来，“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煮碗面条吃。”
“对，小然，先吃点东西，叔叔来想办法，你爸爸狡猾得很，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你妈妈应该是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安全一些。”程汉生勉强笑了一下。
薛然感觉脑子都要麻木了，总有种似真似假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直到吃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之后，才有了一点点真实感，听到程汉生还在书房里声音低沉地讲着电话，只是听不清楚在讲什么。叶阿姨守在她身边，絮絮地讲明天不要再回学校了，在程家休息几天，看看情况再说，一切以安全为重，如此等等。
八月底的深夜已经有些秋凉了，程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叶阿姨让薛然住在程敏二哥程扬原来住的房间，新铺了床单、枕头和夹被，安顿好她，程家三口都困乏地各自休息去了，薛然躺在散发着皂香味的单人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薛然听到了程敏在走廊说话的声音，“先别叫她吃早饭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叶阿姨的回答声音模糊，薛然睁开眼睛，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漏了进来，天已经大亮了。
程汉生已经上班去了，叶阿姨做好了早饭，正在厨房和程敏说话，薛然走了进去。
“叶阿姨，我想去我姐姐家看看。”薛然眼底一片清灰，程敏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小然，你程叔叔走的时候说，让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里待着，等他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叶阿姨边从锅里盛出一碗粥边说，“先吃早饭吧，你姐姐姐夫他们应该也知道消息了，他们会想办法跟你联系的。”
“我怕他们也被带走……”薛然微微低下头。
“不会的，你姐夫在炮团，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带走。”程敏看看薛然，又似乎在求证一样看看亲妈问，“妈妈，你说是不是？”
叶阿姨也不知道，她胡乱点点头，继续说，“你大哥大嫂最近和家里联系过吗？”
“大嫂上个月还寄了一包布料回来，说中秋节有时间的话就回来看看。”薛然的大哥大嫂在南京工作，平常书信联系，已经一两年没见过面了。从北京到南京不知道消息能不能传递得那么快，乃至波及到他们。
程汉生中午没有回家，只是托人捎了个口信来说，大致知道薛立峰夫妇被带到哪里去了。直到天黑，程汉生都还没有回来。叶阿姨把饭热了两遍，坐在沙发上刚开始打盹儿，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是薛然的姐夫陈淮北打来的电话。
“你姐姐在单位被隔离审查了。”陈淮北的声音很沙哑，薛然虽黯然却没有意外，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陈淮北语速很快，“小然，爸妈那里我们会想办法，大哥大嫂那里我也试着联系下，你不要再回学校，也不要回家，最好在程家哪里也不要去，小菲也是这个意思。”
“好。”薛然郑重应下，她知道姐姐姐夫的担心，现在学校里正闹得天翻地覆，去了真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电话里说话不方便，陈淮北叮嘱了几句匆匆挂了。程敏就坐在薛然旁边陪着她，十分担心地看着她。
薛然脸色苍白，“你应该听到了……”话没说完哽咽到没法再说下去。
程敏拉着她的手，“没事，就住在我家，等我爸回来听他怎么说。”
深夜，程汉生回到家，家里几个人还都在等着他。总算有了一点薛然父母的消息，因为几个老战友和老领导的奔走，他们没有受什么外伤，但被关押起来不准探望，说是要交待清楚问题才有下一步的处置。
“交待什么问题？”薛然无法想象干了一辈子革命的爸爸有什么问题需要交待。
“你爸以前做过地下工作，这次是被牵连的。”再多的话程汉生也不能多说了，他打听到的是一个高层领导被打倒了，波及到了很多与他相关的干部，情况极其复杂，现在只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正在想办法和他见一面。”程汉生安慰她，其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
还好在几天之后，程汉生见到了薛立峰。炮弹从天而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程汉生，看到他第一眼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几天时间，老战友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头发杂乱灰白，脸上还有几块淤青。
“老薛！”隔着铁栏杆，程汉生一把抓住薛立峰的胳膊，旁边的人拿木棍铛铛地敲了敲，大声说，“不准有身体接触！”
程汉生瞪他，严肃地说，“小同志，薛立峰的问题组织上还没有定性，还是我们的同志，你用不着这样。”
另一个人拉了那个敲栏杆的人一把，低声说，“先出去吧，出去我跟你说。”说完冲程汉生点了下头，拽着那人出去了。
薛立峰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球异常的凸出，两人紧紧地握着手，半响没说话。
“你是不是被打了？小章怎么样？你们两个在一起没有？”程汉生连声问。
“都是皮肉伤。小章在我隔壁房间，他们分开审讯，大概是在对我们俩的口供是不是一致。你放心，我还挺得住。”薛立峰是战场上腥风血雨趟过来的，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罪，和妻子简短的交汇时，也从眼神中确认过她的坚定。
程汉生声音很低很快，“我长话短说，你们两个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松口。我去找过老旅长，他也去找了老军长，他们都在想办法，现在这事涉及的人很多，能救一个是一个。你有什么交待我做的，尽管说。”
“我和小章都被困在这里，最放心不下就是三个孩子。”薛立峰眼睛通红，也低声说道，“老大在南京，估计已经受到影响了。小菲和小然怎么样？”
“小菲被隔离审查了，淮北来过电话，他说他会想办法，毕竟小菲是军属，估计问题不会很大。小刚他们也在接受调查，我来之前刚刚收到消息，只知道他们暂时留在家里，不让去上班。小然，你放心，在我家很安全。”
“小刚和小菲我不太担心，他们都大了，有自己的家庭，还有亲家可以帮衬，我最担心小然，她不能再去学校了，后面必须得给她安排个去处。”薛立峰想着，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有爱人有单位，多少有点倚靠，小女儿在大学里孤身一人，反而最危险。
“不让她去学校了，现在学校里乱糟糟，就让她住在我家，以后她就是我闺女。”程汉生拍拍老战友的手，保证道。
薛立峰反而很忧心地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还年轻，不能读书了，也没办法参加工作，一直在你家也不行，最好是有个名正言顺的社会关系能让她远离我们……”
他沉吟着，说出了这几天深思熟虑的一个想法，“你还能联系上淮北吗？让他在部队给小然找个对象，最好能尽快结婚。”
程汉生先是愕然，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薛然如果现在能找个当兵的结婚，就是军属，有了家庭和部队两重保障。
“能联系上。但是……”程汉生拿不准一时之间能不能给薛然找到合适的对象，如果只是避难，太仓促太草率了。
薛立峰当机立断，“你也帮忙找找，让淮北也找，只要人品靠得住，其他条件都可以放宽，最重要的是能护住小然，最好是能让她去随军。”
程汉生点点头，他心里迅速地盘算起军区里年貌相当的小伙子。
“另外，让小刚、小菲、小然登报发声明，跟我们划清界限。”薛立峰此话一出，程汉生吓了一跳。
“老薛，你的问题还没有定论，不用这么急吧？”程汉生于心不忍，老战友这是要让三个孩子断臂求生，不要再管父母。
“不，不能等定论。要把对他们的影响降到最低。”薛立峰摇头，他同样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还得让亲家放心，不能受到牵连，“我相信我的孩子，让他们务必按我说的做。”
程汉生看着老友抠娄的双眼，只好郑重地答应他。见面时间非常短，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等到程汉生把这些消息带回家，薛然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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