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院门和屋门都关着,院子里开出来的那块四四方方的菜地,已经被刘桂兰整理好了田埂,院墙上的藤蔓也都无影无踪了。薛然环顾了下院子,刘桂兰在勤快干净这一点上,算得上一个优秀的舍友。
薛然把身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摘下来,洗漱了一番,边喝水休息边想,是先写野外调查笔记,还是先裁剪土布做衣服。最后决定先做衣服,毕竟明天要去菜田,后天要去村子,她现有的衣服都不大适合穿。
离开北京的时候,叶阿姨给薛然带了一本服装裁剪的书,她说这里不比北京,即使买得到布料却不一定买得到成衣,叶阿姨还是有先见之明的。薛然翻看这本书,又把那卷土布抱出来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不得要领。
“小薛,回来了吗?”严嫂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薛然连忙答应,“嫂子,我回来了!”
严嫂子往屋里走,“我刚才来过,见门都关着,小刘也不在,这会儿来看看你回来没。”一进屋就看到床上铺着土布,“嚯,你买了粗布啊?”
薛然手里还拿着那本裁剪书,“嫂子,正好你来了,你会裁衣服吗?”
严嫂子摸着土布,笑说,“你要做粗布衣裳穿?以前在家穿这种,来了这儿,我看别人都不穿,我就不穿了。”
“嗯”,薛然扯开一段搭在身上,“我想做一身,还是粗布结实耐脏,种地可以穿,出门也能穿。”说着从矮柜上拿起斗笠,“你看,我今天在岩麓买了一个斗笠,和我一起去的林医生说,斗笠能遮雨。”
严嫂子笑死了,明明是个城里姑娘,非要做乡下打扮,“人家越穿越洋气,你怎么越穿越土气?不怕大院里的人笑话你?”
薛然也笑,她把土布搭在腿上,“明天不是要去种地嘛,穿上粗布更有干活儿的样儿。”
“明天我们谁也不穿,就你穿,那才好笑。”严嫂子坐在床边,拿手一乍一乍地量布的宽度,“这布不宽,得好好裁,不然费布。”
“嫂子,你会做衣服吗?”薛然也坐在床边,拿了一件自己的衬衫比上去。
严嫂子想了想,“会倒是会,就是用手缝太慢了,明天肯定穿不上。冯嫂子家有台缝纫机,那洋机子缝衣服可快了,一眨眼功夫就能缝好。”
“冯嫂子有缝纫机?”薛然眼睛一亮,“她会用缝纫机做衣服?”
“我见她用过,要不咱们现在去她家看看?”严嫂子和冯嫂子关系好,串门从来不看时间,想去就去。
“嗯!”薛然准备抱着那一卷土布去,严嫂子问,“有没有小块的?这一大卷拿过去,把人家吓着了。”还真的有,薛然前些天在镇上买的几尺粗布,打算做围裙和套袖的,她从衣柜里找了出来。
没想到,她们两人到冯嫂子家的时候,冯嫂子正在训斥外甥女。
“你说你!我说了半天,你连句话都没有?你到底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冯嫂子声音挺大,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薛然和严嫂子面面相觑,她小声问,“嫂子,要不咱们改天再来?”
严嫂子思量了一下,她听着冯嫂子气得不轻,怕她生气伤身,又知道她那个外甥女平常是个老实巴交的闺女,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事把亲姨气成这样。她低声说,“干脆咱们给她打打岔,她身子不好,别给气出毛病来。”随即大声说道,“素仙,在家干啥呢?我和小薛过来啦!”
素仙是冯嫂子的名字,冯素仙——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薛然正想着,屋内的训斥声立刻停了,冯嫂子停顿了一下,降低声调回道,“是素彩吧,快进来吧。”
原来严嫂子叫严素彩,这个名字也很不错。薛然抬头一看,门帘已经掀开了,打帘子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圆圆脸、细眉细眼,和冯嫂子有几分像,只是没有冯嫂子脸上的干练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很萎靡的样子。
严嫂子打头阵走在前面,进屋的时候拍了拍年轻姑娘的胳膊,“盼娣,咋没精打采的?”这位叫盼娣的姑娘,眼圈有点红,低下头没说话,薛然随后走进来,盼娣刚好扭头抹眼泪,和她撞了个正着,更加羞怯地把头埋了下去。
冯嫂子在客厅里站着,有些尴尬地招呼她们,“咋想起来到我这儿来了?家里这会儿……乱糟糟的。”
严嫂子假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跟我还藏着掖着的,你在这儿吵吵,我们在院门口都听着了,说说到底咋回事,亲姨甥,至于吵成这样?”
冯嫂子不自然地偏开头,嘴里说着,“还不是让这丫头给我气的。”
盼娣坐在客厅角落里的板凳上,拿袖子一下下地擦眼泪。
严嫂子看不下去了,拉着冯嫂子坐在长凳上,又对薛然说,“小薛,你也坐。”冯嫂子也别扭地招呼,“小薛,坐啊,我去给你们沏茶喝。”
“没事,嫂子,我喝了水来的。”薛然连忙说,她有点后悔跟着严嫂子进来了,冯嫂子家正闹矛盾,她坐在这里感觉特别不合适。
“盼娣,别哭了”,严嫂子语气和顺地对角落里的盼娣说,“去洗把脸,再烧壶水来,我给你们分解分解,亲姨甥不至于,别抹泪了。”
盼娣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低声答应了,去了厨房。
“说说吧,咋回事?”严嫂子推了推冯嫂子的胳膊。
冯嫂子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一眼薛然,薛然感觉比她还尴尬,严嫂子又说,“你放心,小薛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人,以后都住一个院里,谁家没点烦心事。”
冯嫂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重重叹了一口气,“盼娣这傻丫头,偷偷把我给她的零花钱攒起来,汇给她爹妈,我今天才知道,真把我气死了!”
严嫂子是知道些冯嫂子家里的事情的,听了也是满脸的恨其不争,“这孩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前受多少罪,都忘了!”
冯嫂子见薛然不明所以,叹气跟她说,“盼娣这孩子特别苦……”
冯嫂子的二姐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不干活还脾气赖,冯二姐连生了三个闺女,婆婆和丈夫气她生不了儿子,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是冯二姐和三个闺女干。本来冯二姐怀盼娣的时候,人人都说是个儿子,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儿,婆婆气得要命,生下来就要淹死,冯二姐拼命护着才养下来。盼娣奶奶和她爹对她最差,从小不是打就是骂,过了几年,冯二姐生了小儿子,盼娣才过得好些。
“有一回我二姐回娘家,盼娣吊着胳膊,我问她怎么把胳膊摔断了,她说弟弟打她,她还了下手,她爹踹了她一脚,胳膊怼在地上摔断了。”冯嫂子如今想起来,都是一脸愤恨,“我二姐连句话都没说,是邻居看着不像样,带着盼娣去找大夫给胳膊打木板吊起来的,不然就变成残废了!”
薛然紧皱着眉头,心里特别难过,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父母,竟然这样对待亲生女儿。
“后来,我怀了卫疆,卫国也没多大,一个人顾不过来,想着干脆让盼娣来我这儿,帮我干点活儿,总比跟着她爹妈强。盼娣来的时候才十三,一点点的小人儿,什么活儿都能干,还不敢多吃饭,看着心里就发酸。”冯嫂子说着眼眶都湿了,“这臭丫头,我本来看着她大了,每月给她三块钱,自己想买点啥就买点啥,哪想到她偷偷攒起来,汇给她爹妈。卫国早晨告诉我,我才知道。”
冯嫂子正絮絮叨叨地说着,盼娣一手攥着几个茶缸,一手提着烧水壶,用肩膀顶开门帘进屋来,薛然赶紧过去帮她掀帘子。
冯嫂子不说话了,扭开身子憋着气坐着。盼娣偷看了一眼冯嫂子,又拎着烧水壶往暖瓶里灌水。
“素仙,别气了,我跟盼娣说说”,严嫂子语气柔软地劝冯嫂子,“这孩子就是太老实。”
盼娣埋着头去矮柜里拿茶壶和茶叶,严嫂子喊她,“盼娣,你过来坐。”她才期期艾艾地拿着板凳坐过去。
薛然拿起她放在桌上的茶壶和茶叶盒,冯嫂子忙站起来,“小薛,你放着,我来。”盼娣也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过来动手。薛然拦住她,“盼娣,你去和严嫂子说话,我来。”又对冯嫂子说,“嫂子,别把我当外人,我来沏茶,你们说话吧。”
严嫂子也说,“就是,咱们长久住着,以后来来往往的,不用这么客气。”又对薛然笑着说,“我们当嫂子的,不跟你客套了。”薛然笑着点头,自去沏茶。
盼娣被严嫂子拉着手坐在她旁边,冯嫂子扭向另一边不言语,严嫂子叹口气说,“盼娣,你三姨为啥要带你到这儿来?还不是见不得你爹妈、你奶奶糟践你,一个小闺女整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刚来的时候瘦得一点肉都没有,我看着都心疼。虽说在这儿也得干活儿,可没人打你骂你,三姨、姨父待你也实在,你咋就忘了以前怎么被糟践了?为啥还要把三姨给你的钱汇回家去?”
盼娣捏着袖子擦眼泪,严嫂子催她解释,她才闷着声音说,“我大姐给我写信,说我奶奶病了,我爹舍不得钱给她看病,我奶奶就拉着我妈和她、我二姐哭,说以前老糊涂了,不知道闺女的好,让我大姐帮忙借钱,给她看病。大姐说,我奶奶哭得可怜,她想着我在三姨这儿,跟三姨借点钱。我不敢告诉三姨,就把攒的钱偷偷汇给我妈了。”
冯嫂子刚才只顾着急了,加上盼娣一见她着急不敢多说,她没问原因就发了好大一通火,听到这番话,她转过身来,眉眼都拧在了一起,“你大姐?我看就是你妈,她整天觉得我阔气得不行,拐弯抹角地来要钱。你奶奶病了,不找你爸、你大爷、你姑姑要钱,找你要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盼娣埋着头不吭声,严嫂子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盼娣,你三姨是心疼你,才把你从那个家带走的,你大姐二姐好歹有个婆家回,那家里有谁心疼你、护着你?我看连你妈都不配当妈,亲妈都不知道护着亲闺女,眼里只有儿子。”
“你攒着钱寄给你妈,他们肯定觉得这钱来得容易,只要找你哭两声、写封信,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以后你还寄不寄?”严嫂子拍拍她的手,“你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你三姨给的?你姨父辛辛苦苦挣的?你来这儿四五年了,你妈给你寄过钱吗?”
盼娣听了这话,惊愕地抬起头,看看严嫂子又看看冯嫂子,怯懦着说,“我……我没想着……”她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大姐信里写得挺可怜的,自己手里攒的这些钱,也用不到,不如就寄回家,不仅救了急,还显得自己如今过得不错。
严嫂子重重叹口气,“你年纪还小,亏得有你三姨把你从那家里带出来,不然也跟你大姐二姐似的,早早嫁人换彩礼。好不容易从那火坑里出来,你还上赶着给他们寄钱,他们可问过一句你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盼娣捂着脸哭了起来,哽咽的哭声听得她们心酸无比,薛然默默地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她们手边。
“唉,你爹妈但凡有点良心,我也不会这么生气”,冯嫂子声音有些哑,她也用手指抹了下眼泪,“你妈给我写过信,说你给我干活儿,不能白干,让我把工钱寄给她。把我气的,压根儿就没理她,别人不知道你为啥来我这儿,她还不知道?当时我让老家帮忙找个人,她哭着喊着让我从你家找,说家里人口多、吃不饱,白送个闺女都愿意。这又来给我要工钱?早知道我让她把你白送给我。”
盼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严嫂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三姨说的是气话,她当时就是想把你接过来,怕你妈不让,才拐着弯地诳她。我们说的这些话,你也好好想想,十八了,该晓事了,谁亲谁近,自己心里得有个数。”
盼娣使劲儿点点头,冯嫂子站起来拿了毛巾递给她,盼娣满脸泪痕地抬头看她,“三姨,我想岔了……我以后有事都跟你商量……”
冯嫂子又生气又心酸,坐到她身边揽住她,“傻丫头,以后别闷着头,啥也不说,你跟我亲闺女有啥差别?”
冯嫂子和盼娣相对抹泪,严嫂子松了口气,薛然捧着茶缸沉默不语地坐着。过了会儿,冯嫂子说,“盼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洗把脸去。”她又看看薛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小薛,让你看笑话了。”
“怎么会,嫂子”,薛然浅笑,“你们说开了就好,刚才严嫂子说就怕你气坏身体,我们才进来的,还是严嫂子了解你。”
冯嫂子感慨地点头,“素彩最会讲理,我们都爱跟她说,她这人心地又好又清楚。”
严嫂子笑嗔了她一眼,“咱俩都是素字辈的,说啥两家话。”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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