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往食堂去的人格外多——薛然还没走到食堂，就看见门口排着队，今天也不是蒸细粮的日子啊？
“小薛！”张嫂子急急忙忙的，抱着搪瓷盆走过来，“你咋还不赶紧排队去？”
“张嫂子，大家排队干嘛？”薛然茫然不解。
“发大螃蟹！”张嫂子越过她，几乎小跑着去排队，回头喊她，“走快点，慢了就没了！”
食堂门口人头攒动，嘈杂的说话声像一张密网拢住了食堂。薛然跟在张嫂子后面排队，周围几个人大声聊天，原来是有个营出任务，夜间休息的时候，在海岔子里网到了好多洄游的梭子蟹，带回到团部，团里的领导分了两大桶螃蟹出来，送到大院食堂，给家属们加伙食。
张嫂子笑得合不拢嘴，“有日子没吃大螃蟹了，不要钱的吃起来更香。”
“我要多领几个，我们家胜利最爱吃螃蟹。”陈嫂子抱着小竹筐在旁边接话。
“多领？一家能领两三个就不错了，哪儿够吃啊！”胖胖的胡嫂子在队伍前面扭头说她。
薛然倒是在阿锦家吃过一回梭子蟹，是来抓药的村民给的，鲜美极了，林爷爷却说螃蟹不能多吃，太寒了伤身体。
渔村里不缺海货，但渔民们打的海货除了自家吃的，或是做成鱼鲞、虾酱、蟹酱、干货，由公社收购走。无论是新鲜的海货还是干海货，必须统购统销，还要服从县里的计划调配。因此，这里虽然守着海，新鲜的海货也并非敞开供应的，大院里有家属偷偷去渔村用粮食和布料去换海鱼和虾蟹。自己不嫌费事的，也有去海边挖蛤蜊、海螺、海蛎子，煮锅鲜汤，调剂一下饭食。
“哎，一家只能领三个。”王嫂子已经领好了，给她们看盆子里张牙舞爪的大梭子蟹。
“啊？”张嫂子咂咂嘴，“三个，哪儿够吃啊！”再看看薛然，激动地说，“小薛算一家，一个人就能领仨螃蟹，小薛领了去我家蒸着吃吧？”
张嫂子不说不要紧，周围好几个家属都听到了，可不是嘛，薛然虽然是一个人，但算一户，纷纷邀请她领好螃蟹去自家吃饭。
薛然看看自己手里的饭盒，顶多装一只螃蟹，面对热情如火拉她回家吃饭的嫂子们，她有点难以招架了。
“盼娣！”薛然一眼看到盼娣抱着盆子站在不远处，赶忙从一众嫂子的包围里脱身，去找盼娣。
“小然姐”，盼娣站的靠前，见薛然就拿了个饭盒，说道，“你这饭盒装不下螃蟹，我帮你排队，你回去换个盆子来吧。”
“不用，你帮我领吧”，薛然挨住她小声说，“把我那份领去你家，我去你家吃。”
盼娣愣了下，“行是行，就是我家人口多……”卫国几个半大小子，就是十个螃蟹也不够他们吃的。
“正好，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薛然依旧小声说，“我去跟梁师傅说一声，你直接帮我领，我先走了，那边一群嫂子要拉我去他们家呢。”
盼娣扫了眼，张嫂子几个人正往这边看，冲薛然点点头，还好自己带的盆子够大，装得下六只螃蟹。
梁师傅和两个年轻战士守着两个大汽油桶，里面装满了螃蟹，用火钳夹着发，大声说着，“一家三只螃蟹啊，不能多领！”
“行啦，老梁，都知道了！赶快发吧！”排在前面的一个家属大声回他。
又有后面的高声问，“螃蟹还活着吗？”
“嫂子，螃蟹泡在海水里，活蹦乱跳，现蒸着吃，特鲜！”一个小战士高声回答她。
“小同志，是哪个营捞的螃蟹？”又一个家属问他，“告诉咱们，知道感谢谁！”
小战士摸着后脑勺，嘿嘿笑，“师里来的工程营，不是咱们团的。”
“嗐！搞了半天，是人家别的部队捞的。”那个家属哂笑道。
“管他是谁，还不都是咱们当兵的给大家伙儿送的礼！”梁师傅呵呵笑着说。
“说的就是！”几个嫂子附和道，“谢谢人家工程营的小伙子！还得谢谢团领导！”
“这回可真把团领导臊得慌”，冯嫂子用手指按了按大螃蟹，几只螃蟹挥舞着钳子在打架，“本来咱们是守海的部队，结果让人家师里来的部队捞了这么多大螃蟹，还送上门给咱们吃。”
薛然拿筷子拨螃蟹的钳子，不解地问，“正好让他们赶上了这波螃蟹吧？他们都没自己吃，送过来给咱们吃，不挺好的吗？”
“说是这回工程营来，跟团里不大对付”，冯嫂子从爱人李处长那里听了些闲话，说道，“也是，不对付，人家还送螃蟹，领导更臊得慌。”
薛然笑笑没说话，继续玩螃蟹。
“三姨，严姨来啦！”盼娣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她在厨房里，见到严嫂子进院子。
“素彩送螃蟹来啦”，冯嫂子慧黠地笑着对薛然说。
“我是你们家长工，领了螃蟹不得赶快来孝敬你？”严嫂子掀开门帘进屋，假装委屈地对冯嫂子说。
冯嫂子瞪了她一眼，“明明是蹭我们家柴火来了。”
薛然接话说，“我也是来蹭柴火的，还要蹭顿饭吃。”三人说着都笑起来。
九只大螃蟹一起放进水桶里继续打架，冯嫂子说，“咱们先做饭吃饭，等卫国他们下学回来再蒸螃蟹吃。”
“我刚才去，食堂门口正有人贴通知，说是明天要欢送师里的工程营，搞个联欢，打篮球赛，还要放电影。”严嫂子跟冯嫂子说闲话。
“这倒是好事，在团部里搞联欢？”冯嫂子问道。
“就在团部，那儿不是有篮球场吗，老李没给你透点风？”严嫂子觉得不应该啊，李处长向来消息灵通。
冯嫂子抿着嘴笑，“没有，我估摸是这些个螃蟹惹出来的，领导得热热闹闹地搞个联欢会，把人家工程营送走。”
薛然和盼娣端着饭进来，严嫂子又跟薛然说这事。
“太好了，家属都能去吗？”薛然问道，眼睛亮晶晶的，篮球赛和看电影，到了这里第一次碰上文体活动。
“当然了”，冯嫂子说，“咱们家属还得给他们加油鼓劲儿呢。”
“各营里也要去吗？”薛然没见过这里部队的联欢，不知道都会有哪些人参加，程扬会去吗？
冯嫂子笑道，“明天人肯定多，各营的干部都得去，还得从连队里选尖子去打比赛呢，不然怎么打得赢？”随即又打趣她，“新娘子想新郎了？明天就能见着了。”
薛然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偏开头不说话。
严嫂子用手肘碰了碰冯嫂子，笑得大眼睛弯弯的，“小薛脸皮薄，害臊呢。”
“看小薛这样，我都快忘了自己刚成亲时候什么样了”，冯嫂子感慨，“一晃孩子都老大了。”
“可是说呢”，严嫂子又看盼娣，“盼娣也到了相人家的年纪，说话不及就该成亲了。”
盼娣脸红了，“严姨咋说到我身上了。”扭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就是，你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冯嫂子嘱咐严嫂子。
“我看这几个都不咋合适”，王海生拿着连队报上来的名单，左看右看，怎么都不满意，“营长同志，你说说，让谁上场，能打趴下那个吕峰？”
“要不你亲自上场吧”，程扬伏案写总结材料，头都不抬地说道，“你不是要打他一顿？多好的机会。”
“我不行”，王海生在认真琢磨，到底挑谁去参加篮球比赛，“老大哥体力可赶不上年轻小伙儿，我要上场那不是拖后腿儿吗！”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程扬失笑，抬头看他，“团里不是说友谊赛，你还要把人家打趴下？螃蟹白送你吃了。”
“就那几只螃蟹，还不够塞牙缝的”，王海生鼻子哼了一下，“我看吕峰是存心刺挠人，哎，你这回要去的那个师里的任务组，是不是他也在里边？”
这个任务组是要总结这次反击行动的成绩和教训，对新配备的岸炮性能进行全面评估，并制定下一步的海岸火力威慑方案，所以师里组织参与这次反击行动的各基层战斗单位和辅助单位的负责人进组。
“对”，程扬停下笔，拿起搪瓷缸子喝水，“这次岸炮调试，他们工程营压力不小，能顺利击中目标，他们有功劳，这点你要承认。”
“认，我怎么不认了”，王海生皱了下眉头，“我烦的是他那个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谁他妈不是真枪实弹干上来的，摆那么大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师首长。”
“报告！”小林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营长，教导员，工程营的吕营长过来了，正在营区门口。”
“嘿，他来干啥？”王海生站起来，抻了下军装下摆，戴上军帽，看向程扬，“不会是来打架的吧？”
程扬也戴上军帽，整理下军装，语调平平地说，“一会儿你别说话了，省得给我丢人。”
王海生见小林偷偷笑，瞪了他一眼，三人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吕峰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峻样子，带着工程营的几名干部，在营区门口的卫兵那里登记信息。
“吕营长”，程扬和王海生、杨存义几个人朝他走过去，边敬礼边打了个招呼。
“程营长”，吕峰一行人也敬礼回应。
两队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各自介绍了一下。王海生特别热情地和除了吕峰以外的工程营的人一一握手感谢，程扬内心很无语，没想到他这么小心眼儿。
他们去接人的功夫，勤务兵已经把会议室布置好了，吕峰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这次任务圆满完成，我们营马上就要返回师部复命，所以我们到各营里拜访一下，感谢兄弟部队的配合，告个别。”
王海生悄悄翻了个白眼，明明大家都是营级干部，一本正经得像从师里来的上级似的。
“这次行动，工程营功不可没。这批岸炮的安装和调试，多亏了你们，提高了打击目标的精度，感谢工程营的同志！”程扬也很正式地向他们道谢。
王海生受不了这么正儿八经，立刻说道，“这回啊，咱们大家都辛苦了，你们去巡检岸炮还网了那么老些螃蟹，你看看，咱们都没请你们吃海鲜，倒让你们请客，这多不好意思！”
工程营的干部们笑起来，纷纷说，“我们也是碰巧赶上，第一次见这么多大螃蟹！”
“可是真不好捞，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
“临时去找的空汽油桶装螃蟹！”
“我们捞上来就当场架火蒸了吃，鲜掉眉毛！”
说起这回捞螃蟹，一群人哗得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地描述当时的情形，又有人说起以前出任务休息的时候，去岬湾里敲海蛎子、捉小鱿鱼，运气好还能摸到海参、海胆。一桌子坐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聊起这些玩的事儿热火朝天。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吕峰的脸像冰面裂开了一样，也微微有了点笑容，走过去跟王海生说话。
“王教导员，这回任务，咱们配合得不错，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王海生见他主动来示好，见好就收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都是为了工作，这回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吕峰点点头，又跟他握手，“明天，你们团里要组织篮球友谊赛，咱们赛场上比试比试？”手上暗暗使劲儿。
王海生的手被握得生疼，心说大意了，不是来示好的，是来下战书的，立马正色说，“那当然没问题！我们营肯定得精兵上阵。”
“我听说要安排两场，一场战士们的，一场干部们的，到时候你们营，谁上？”吕峰微微扬起下巴，眼里闪过一丝锐光。
“我上。”程扬站起来说道，微微笑了下，“明天吕营长要上场吧？”
“对，我们可是在师部得过亚军的，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吕峰毫不客气地说道。
“哦，亚军啊，看来还有进步空间。”程扬微笑着说。
吕峰一愣，哼了一声，“程营长口气不小。”他想到不久要和程扬一起进师里的任务组，又问道，“出去抽根烟？”
看来是有话要说，程扬点头，跟他一块儿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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