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赵太后以雷霆手段平定大小叛乱十余起,李氏宗室尽数俯首。同年秋,赵氏族人献洛水奇石,石上竟被冲蚀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纹路。消息传开,宗亲藩国纷纷上表劝进,沙门道士日夜诵经祷告,满朝文武跪伏于宫门前,就连在位的皇帝也自请退位,愿改为赵姓。
太后自是多番推拒,可架不住朝野再三恳请。直到次年开春,她才松口应允,登基称帝,改号“永昌”,同日大赦天下。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戎州,府衙上下竟无一人震惊,反倒人人都松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得解脱感。
毕竟自四年前先帝驾崩,朝政就一直把控在太后手里。如今不过是扫清了障碍,把垂帘听政换成了御前亲政罢了。
朝中太后党与新帝党的斗争一日不止,人心的浮动便一日不平,边境也跟着动荡不止。好在,总算是分出了胜负。
“好事。”赵恒如是评判。
他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没落在棋面上,“就是不知她这登基后的第一把火,要烧向何处。”
江离没去截他那明显没过脑子的一招,也随意找了个空处放棋,淡声道:“圣人前日已下诏,为先太子李明允平反,恢复其生前爵位。当初带头揭发东宫‘谋逆’的裴相,已在都亭驿被斩了首,丘季和陈俊也被贬去了崖州。”
赵恒捏着棋子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许久都没能落下。
他将指尖棋子掷回棋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裴延被杀,跟我没关系罢?”
“殿下该知道,”江离推开面前杂乱的棋局,提起茶壶给自己续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圣人先前垂帘之时,裴相就三番五次上折子请求还政于天子,甚至暗中谋划劫持太后,只是未能成事。而且,有传闻称,他或许还跟去年的扬州叛乱有牵扯。”
“呵。”赵恒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发出闷响,“机关算尽太聪明。”
他越想越觉得烦闷,端起茶盏急饮两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嘴皮发红,却像没知觉一样。
江离无奈:“这是龙井,不是烈酒。”
赵恒脸一红,梗着脖子把空茶盏墩在桌上:“我乐意!你管得着?”
可嘴上再硬气,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怨气,他一把推开几案,咬牙冷讽:“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杀她那两条忠心耿耿的狗,哪怕她儿子都‘死’在了他们手里!”
这话江离不想掺和,只当没听见。若当真如此恨,为何当初逃难时还下意识用母姓和乳名来作假名?
赵恒也没指望江离会跟着他一块儿不敬君上。
他兀自靠在腰枕上闭着眼,过了许久才轻声问:“三哥,你说她当初……是真的被裴延蒙蔽了,还是顺水推舟,借他们的手……除掉太子?”
“臣不知。”江离答得干脆。
赵恒睁眼:“你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殿下,圣心难测。”江离放下茶盏,缓声道,“或许今日还念着母子情分,明日就觉得太子碍了她的路;午间方忆及承欢膝下之乐,夜里又觉得昔人面目可憎。听其言,观其行,至于她心中所思所想,谁又可知?”
赵恒沉默了,胸口处钝钝地疼。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认命了:“是啊,天家之情,瞬息万变。只有权力,才是能立足的依仗。”
江离轻笑了笑,忽然学着御史台那些老学究的模样,拱手叹服:“殿下英明。”
“你……”赵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噎住,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你真有病。”
骂归骂,但压抑的情绪被这莫名奇妙地一打岔,心里的阴霾到底散去不少。他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挑眉问:“前日才下的诏,你今日就收到了消息?这么快?”
江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案上:“我联系上了希文。”
“韩希文?”赵恒猛地撑起身,手指都有些颤抖。他盯着信封上‘殿下亲启’几字,那熟悉的笔迹让他竟有些近乡情怯,“他……他还好吗?”
“东宫出事时,楚王殿下连夜进宫跪求太后,才保下了希文一条命。”江离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缓缓道,“希文被流放到北边的云州,吃了两年苦,前两年被悄悄接到了到益州府。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希文不曾怨过殿下。”
“那就好,那就好……” 赵恒颓然靠回软枕,“楚王叔与衡山姑姑向来要好,有他照看,希文总不会再受委屈。”
他撑着额角,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子安,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希文,还有阿槿、张秋月、昱儿、郑少卿、贺博士……太多人了,都是因为我……”
东宫门外的血早就干了,宫里也换了新主人。如今女皇登基,三条谶言已然应验其中之二。
前两条谶言是他们无力改变,也不必去改变的。大夏之衰,只能从第三条去回转。可几年之间,眼看着谶言一条条成真,赵恒只觉得心慌。
“天道如此,我们做这么多,当真有用吗?”
江离垂下眸,指尖轻轻拨弄棋盘上的残子。
所谓预知,也不过是遵循着一本已然被改变的史书刻舟求剑罢了。连作为预知者本身的姜鹤羽都无法明晰前路,他又能看清什么?
但比起赵恒,他总归是多知晓一些内情,也就稍多了些信心。
“殿下,尽人事罢。”
赵恒的脸色更沉了,犹豫了许久,还是试探着开口:“嫂嫂那边……就真的不能再问问?她不是能预知……”
“殿下,”江离轻声打断他,“若是天机能轻易窥探,那怎会称为天机?机缘一事,从来不是人力能求的。”
“也是。”赵恒被打破幻想,彻底偃旗息鼓。他叹了口气,心里竟又觉得幸好如此。不然,若真再遇上机缘,却又需要姜鹤羽付出沉重的代价,那他该如何自处。毕竟,她四年前就已为此事,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他抿抿唇,忽然想起件事,犹豫片刻才道:“你们成婚这么久,怎么也没个孩子?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些锦囊……”
“咳。”
江离没防备他问这个,猝不及防呛咳一声。他放下茶盏,避开赵恒忧心忡忡的目光,含糊道:“……或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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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大赦天下,除了狱中那些囚犯,最高兴的莫过于官奴们。
绿萼、洪枫、洪桥,还有当初跟着来戎州的纤夫,以及仁和书院的第一批护工,都在赦免之列。消息传来时,众人在书院院子里抱作一团,又哭又笑,连路过的学子都忍不住有些动容。
“快别哭了,山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众人忙收了眼泪,齐齐躬身:“见过山长!”
姜鹤羽笑着摆摆手:“我来是想跟大家说,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包下了满香楼,请大家一同聚一聚,见者有份,如何?”
一旁看热闹的学子们明显愣住了,眼神复杂的彼此对视。倒是陈硕跑得最快,凑到姜鹤羽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好耶!山长,今日的菜能不能让我定?我知道满香楼最近新出的哪些新菜式好吃!”
“行,就交给你了。”姜鹤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扬起笑,簇拥着脱了奴籍的护工们往外走。
因着护工们从前官奴的身份和在倡棚子的经历,其他学生或多或少都会对她们另眼相待。虽然碍于书院管理严格,不会出现明面上的欺辱和霸凌,但那些下意识的眼神和疏远,并非规章所能约束。
姜鹤羽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每一个人,她能做的,只有以身作则,用一视同仁来告诉他们,无论身份、地位、职业如何,既然大家首先都是人,那就应当享有平等的人格。
满香楼。
绿萼等人已在包间等候许久了。她显然也哭过,眼眶红红地靠在洪枫身边,一见到姜鹤羽,立马冲过来。
“娘子,我终于不是官奴了……”
眼看这小姑娘满肚子的话都快包不住了,姜鹤羽笑笑,朝洪枫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带着这一大群人去安排饭菜,自己则与绿萼慢慢跟在后头,听她倾诉满腔欢喜。
等入席后,姜鹤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绿萼面前轻轻展开,“看看这是什么。”
雪白的宣纸上,规整的写着户主、田宅等信息,末尾新添了两行笔迹——
(养)妹——姜绿萼。
妹婿——洪枫。
已经学会了不少字的绿萼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样薄薄的一张纸,不知承载了她多少年的期待和幻想。
“娘子,”她终是忍不住,扑进姜鹤羽怀里,放声大哭。
姜鹤羽拍拍她的背,给不远处的洪枫递了个安心的眼神。等绿萼哭够了,她才笑着问:“还叫娘子?”
绿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搂着姜鹤羽的胳膊左一声“阿姐”右一声“阿姐”地撒娇卖乖,喊得姜鹤羽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好了,别腻歪了。“姜鹤羽无奈地推开她,“再这样就别挨着我坐。”
绿萼嘿嘿一笑,乖巧地坐规矩了。
“我给你把把脉。”姜鹤羽拉过她的手,“如今月份还浅,还能由得你这样折腾。等再过两个月,万不可在这样冒冒失失了。”
“我知道了。”绿萼听话应下,等姜鹤羽把完脉,她才小声问,“阿姐,你和郎……呃……姐夫,怎么还不要孩子呀?”
姜鹤羽似乎并不惊讶她会问及此事,笑道:“我和江离是表兄妹。”
“表兄妹怎么了?”绿萼一脸不解。
姜鹤羽笑眯眯道:“因为表兄妹会生出小傻子呀。”
“啊?!”绿萼被吓了一跳,险些惊掉下巴。
旁边的陈硕连忙凑了过来,一脸惊慌:“山长,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姜鹤羽道:“你和阿妧是远房表亲,已经隔了三代人,不影响的。”
陈硕“哦”一声,脸红红的,松了口气。可他还是不明白:“据我所知,好多人家的表兄妹都成婚,还说亲上加亲呢。”
姜鹤羽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他:“那你觉得,堂兄妹可以结婚生子吗?”
“那怎么行!”陈硕大惊,“那不是乱.伦嘛!”
“既然父亲一族的兄弟姐妹结婚生子算乱.伦,那为何母亲一族的就不算呢?”姜鹤羽反问。
“这……”陈硕一时被问住了。
一旁不知何时跑来旁听的学生道:“山长的意思是,无论是堂亲,还是表亲,都会因为血缘的关系,导致对后代不好吗?”
“没错。”姜鹤羽认出了他,“你是二年级的学生?”
那学生没想到姜鹤羽还能记得他,顿时受宠若惊:“回山长,正是!”
“我正在写一本关于遗传的教案,打算往后教给三年级的学生,届时你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其中的缘故。”姜鹤羽道,“抛开各种政律和宗法上的考量,单从医者的角度出发,简单来说,三代以内的血亲,不管是是堂亲还是表亲,生的孩子都会更容易痴傻、病弱,甚至残疾。但如果隔了三代以上,即使姓氏相同,也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
陈硕听得两眼发直:“师傅,你懂的真多!”他喃喃,“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厉害……”
“行了,少贫嘴。好好读书,好好学医,总有一天会的。”姜鹤羽拍了拍他,提醒道,“一会儿记得给阿妧带些她喜欢的菜,她还在医馆值班。”
“我都记着呢!”陈硕拍拍身边的食盒。
“山长,您放心吧,陈硕师兄饿死自己都不会饿着月妧师姐的!”坐在不远处的学生见状,故意高声打趣。
“去去去!”陈硕面色爆红,头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等菜上齐,姜鹤羽端起酒杯,向对面那桌年龄各异的护工娘子们笑道:“诸位,今日第一杯,庆祝我们的同袍重获新生!”
其余学生纷纷应声举杯,口中说着“恭喜”。
一众护工娘子红了眼,小叶带头回了句“多谢山长”,一饮而尽。
姜鹤羽又端起第二杯:“这一杯,祝愿我们仁和书院蒸蒸日上!”
“蒸蒸日上!”
众人欢呼应下,声音大得惊动了楼外的百姓。
“小哥,你们满香楼怎么这么热闹?”路过的老翁问店小二。
店小二一脸骄傲:“仁和书院的大夫们在我们楼里聚会呢!他们可是医术好,心眼儿也好,上个月在城东义诊,我娘的头风就是他们治好的!”
“那倒确实!”另一个中年妇人接话,“我这多年的老毛病,也多亏了仁和医馆收费便宜,不然真是看不起。”
“可不是嘛,虽然他们姜山长说都还是学生,还在练手,只收点成本钱,但我感觉,看得也还真不赖呢!”
“对啊……”
酒楼中的人自是没听见这些议论,依旧热热闹闹地吃着饭,直到华灯初上,才依依不舍地散场。
姜鹤羽没喝多少酒,想着洪桥今日高兴,便给他放了假,自己提着食盒,吹着风,慢悠悠地往回走。
才走了不到半刻钟,就看见桥边柳树下,站了个提灯的身影,不是江离又是谁?
“阿兄!”她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江离捏捏她的脸:“想你了。”
“就知道你会说这句。”姜鹤羽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江离看着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心里软软的。
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太过亲昵,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背过身,蹲在她面前:“上来。”
姜鹤羽无奈:“干什么?”
“我背你。”
“傻子,我又没醉。”
姜鹤羽笑骂一声,把食盒塞给他,“给你带的鲫鱼汤,回去尝尝。”
说罢,她背着手,一个人往前走。
江离有些遗憾地站起身,提着灯和食盒,慢慢跟在她身后。
一路无话,回到府中时,却见院里站了个传令兵,神色焦急。
两人瞬间收了笑意。
“启禀江司马,姜司药,益州府急信!” 传令兵双手递上信。
江离接过信件,展开在姜鹤羽面前,一目十行地看完,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
“方夫人。”
“阿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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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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