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州府城外的军营里,火把的光芒将连绵的车队马队映得通红。
作为大都督府驻地的益州已告急,各州接到驰援令,不仅能抽调的兵力尽数集结,连医队也得随军前行。
姜鹤羽勒住马缰,望着远处隐在夜色里的山脉,微微眯起眼。
女皇登基的时间,比她记忆里的史书提早了一年多,而那场让楚王打到弹尽粮绝、最终与王府一同焚为灰烬的战役,竟也跟着提前打响了。历史前行的车轮,在他们的一分一厘的运作中,已然开始偏离最初的方向。
“阿羽!等一下!”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急促呼喊。姜鹤羽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微微一愣,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去:
“师傅!您怎么来了?”
黄遇山扶着膝盖弯着腰,喘得胡须抖动不停,好半天才直起身,从背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袱:“来给你送点东西,战场上不比书院,什么都得备齐全。”
姜鹤羽羽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我这里药材都备齐了,您折腾这一趟又是何必?”
“怎么?嫌我老了没用了?”黄遇山吹胡子瞪眼,“是,我是老了,连打仗都不收我这老累赘了!”
“师傅。”姜鹤羽无奈,软了语气,“谁说你老了?我走之后,医药司一应事务,还得拜托您主持大局,当然得保重身体。”
“哼。”黄遇山的脸色缓和下来,目光扫过营地里忙碌着筹备出征的士兵,有些怀念地咂咂嘴。然而,当他瞥见不远处某个身影时,忽而一顿,眉头紧紧皱起:
“那个戴面具的,当真是江离的表弟?”
“自然。”姜鹤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赵恒正偏头跟江离说着什么。她不动声色道:“您之前在府衙见过他,怎么忘了?”
黄遇山平日里大多待在书院,极少参与府衙议事,赵恒又总带着人在外修渠修路,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见赵恒,还是一两年前。那时的青年身形偏胖,穿着粗布短打,皮肤被晒得黝黑,跟蒋峰毅手下那些大头兵也没什么区别。可眼前这人,一身利落的束袖圆领袍,背挺得笔直,只遥遥一个背影就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贵气,竟让他生出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有点像……
黄遇山心里猛地一寒,下意识看向赵恒身边的江离。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竟与他当年在长安皇子府外见过的景象隐隐重合。他瞳孔骤缩,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想,只摇摇头:“我老糊涂了,眼睛也花了。”
姜鹤羽垂眸看着地面上交错的人影,轻声转移了话题:“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慈幼坊那边还没完全建成,接下来只能靠梁姨多费心了。”
“行了,她几十岁的人了,这点事还办不妥?”黄遇山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徒儿,语气软了下来,“你也别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肩上挑,管着伤兵就够累了,还要操心他们的小崽子,哪来那么多精力?”
“将士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为他们顾好后方,是应该的。”姜鹤羽抬头,眼里映着跃动的火光,“况且,我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知道这些因为战争失去家的孩子有多难,能多帮一个是一个。”
黄遇山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又疼又叹。他也知道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可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徒儿太辛苦。战事难料,这一别,也不知下次再见得是什么时候。
他拍拍姜鹤羽的胳膊,顿时也生出了些离别的伤感。声音放低了些,像个操心得老父亲,问:“孩子的事,你当真决定好了?”
作为唯一知晓江离做过什么手术的人,他自然清楚,姜鹤羽放出去的那些表兄妹的话不过是托词。
姜鹤羽点头:“我有太多事要做,没时间也没精力做个好母亲。与其让孩子跟着我受苦,不如不生。”
“你……哎!”黄遇山重重叹一口气,“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母亲?你就是责任心太重了!”
“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把包袱塞进姜鹤羽手里,“这里面都是些老方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姜鹤羽接过包袱,看着他鬓角新长出来的白发,喉咙也有些发涩:“师傅,您也保重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黄遇山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声音里带了些细微的沙哑,“快走罢,别误了时辰!”
不远处,赵恒收回目光,朝江离笑道:“嫂嫂跟她师傅感情真好,跟亲父女似的。”
江离眼底划过一丝柔意,而后垂下眼,问:“殿下不记得他了?”
“是有些眼熟,我以前见过他?”赵恒回忆片刻,一时没想起来。
江离道:“他曾是大皇子的主治太医。”
“大兄?”赵恒睁大眼,忆及自己曾多次到皇兄府上探病,顿时手都麻了:“那他岂不是……”
“殿下不必担心。”江离安抚道,“他远离长安多年,年岁又大了,认不出您的。”
至于黄遇山就算认出,也会为了姜鹤羽而装聋作哑的事,他没说出口。有些事,不必让赵恒知道得太清楚。
两人正说着,一个穿着轻甲、腰系红十字绣纹的腰带的药童快步走来,手里捧着两个小包袱,声音压得有些低:
“江大人,赵大人,这是给您二位准备的急救包。”
赵恒收下包袱,总觉得这药童的身形有些眼熟,再看他埋头躬身的模样,又觉得奇怪:“你……”
江离笑一声:“殿下认不出旁人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夫人都认不出?”
话音刚落,那小药童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阿恒。”
“阿槿?!”赵恒一惊,手里的包袱险些掉在地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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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急行七八日,离益州主战场越来越近。
这日午后,姜鹤羽刚备好药,就见牛车旁的方云槿脸色发白,正扶着车辕干呕。她连忙快走了两步,递过热水和药汁。
“实在撑不住,就雇一架马车跟在后面,别硬扛。”
“没事,”方云槿皱着眉灌下药汁,慌忙从腰包里掏出一颗蜜饯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才勉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呕意。她望着前军的方向,眼里带着笑意:“你们能骑马赶路,我坐牛车已经很舒服了,怎么能再添麻烦。”
姜鹤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赵恒骑着马在前面,时不时假装无意地回头看一眼,动作透着别扭的僵硬。她忍不住笑:“他还没消气?”
“他那是放不下面子。”方云槿眉眼弯弯,“我太了解他了。生气是真的,但心里指不定多高兴我能跟着来呢。”
为了随军,她可是豁出面子,又是撒娇又是耍赖,连“舍不得跟你分开”这样的酸话都说了一箩筐,才让赵恒勉强松口。
“也真是没想到这一仗来得这么突然。”姜鹤羽轻叹一声,“若是知道,我定然不会上个月就让你开始服软化肌瘤的药。如今落得个骑虎难下,停药会让肌瘤急剧恶化,不停药又得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真是……”
“阿姐,别这么说。” 方云槿握住她的手,“其实我也想早些把手术做了。拖延一日,我心里就慌一天,阿恒也总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我不高兴。”她垂下眼,勉强笑了笑,声音轻了些,“我也不想骗他,可这事没成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
毕竟,为了生孩子而剖腹取瘤这种事,他知道了,肯定死也要拦着。
姜鹤羽坐上牛车,揽过她的肩,拍了拍。她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下定决心后,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勇气。
她至今记得,当初方云槿找上自己时的模样。她攥着帕子的手都在抖,却细细说着自己如何从安妙然那里打听到了剖腹取瘤便可再孕子嗣,并一再请求她为她做这个手术。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的认知而言,剖腹,与自寻死路又有何区别?
“你放心。”姜鹤羽握紧她的手,“我一定能让你安然地度过这关。”
方云槿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发红:“我相信你。”
就在这时,前方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直至再也不动,嘈杂的议论声顺着风传过来。
姜鹤羽与方云槿对视一眼,立刻翻身上马,朝着前军疾驰而去。
她在人群中找到江离,勒住马缰问道:“阿兄,出什么事了?”
江离面色凝重,望向远处的树林:“斥候在前面发现了一小队人,穿着不明,暂时不知是敌是友。为防埋伏,我让队伍先停了下来。”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赵恒兴奋地喊声:“江离!快来看,谁来了!”
姜鹤羽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蒋峰毅一脸生无可恋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赵恒,两人正领着一小队人纵马而来。
那小队的领头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在黑白青为主的军阵里,像一只花蝴蝶,格外显眼。
江离目光一顿,嘴角扬起一抹笑,朝越来越近的人唤道:“希文!”
韩希文“驾”地一声,直接越过赵恒,一马当先冲到江离身前。他双臂一撑,竟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把抱住江离的肩,用力拍了又拍:
“好小子,好小子!命大的好小子!果真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早就死在哪个乱葬岗了!”
江离被他拍得胸口发闷,却也不恼,只是无奈地笑:“再拍下去,说不定真要被你拍死了。”
韩希文啐一口,收了力气:“死了也是你活该!当年非得……”他说到一半,在江离提醒的目光中悻悻收住了话。
姜鹤羽站在一旁,看着江离被拍得直皱眉,却没推开韩希文,眼底忍不住泛起笑。
她极少见一向稳重的江离露出这么少年气的一面,正看得有趣,一道红影突然落在她眼前:
“这位就是救了我们小古板的大美人?”
韩希文自来熟地围着姜鹤羽转了一圈,刷地打开折扇,吊儿郎当地摇了摇,微微弯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小生韩希文,这厢有礼了!”
江离瞬间黑了脸,一把将韩希文推开,挡在姜鹤羽身前,警告道:“韩希文!有没有规矩?”
韩希文猝不及防被推得趔趄两步,扶住一旁的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惊讶地瞪大眼:“好哇,小古板,力气见长啊!在益州就听闻弟妹身手不错,你这是近朱者赤了?”
姜鹤羽见江离气得手指都在抖,不免闷笑一声,伸手握住他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来,语气温和:“韩世子客气了,我是姜鹤羽。”
韩希文稀奇地打量着她,见她神色从容,反倒不好意思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脸正经:“姜大人,久仰大名。”
“阿羽,你别理他。”江离皱眉,“免得沾上些不干净的。”
姜鹤羽看向江离,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瞥一眼韩希文腕上明显属于女子的臂钏,洁癖发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韩希文顿时一脸受伤:“江离,你血口喷人!我喝的都是素花酒,哪有什么病?”
赵恒终于跟了上来,笑问:“什么花酒,还分素的荤的?”
“当然分啊,我可是洁身自好的好男人,不是谁都能沾上的。”韩希文扬扬下巴,又瞄上了新目标。
他勾住紧随而来的蒋峰毅的脖子,笑道:“毅哥,一看你就是个整天只知道打仗的,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老弟下次带你见识见识。”
蒋峰毅觉得,若是四五年前,他被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这样勾肩搭背,只怕早就吓得腿软了。然而如今,他已经被这一个个曾经只停留在传闻中的大人物磨没了脾气,甚至还想骂这些胆大包天不知分寸的混小子一顿。
他狠狠瞪了那个瞒了他这么多年、直到方才他才知晓的“大夏第一才子”一眼,朝韩希文敷衍拱拱手:“世子雅兴,只是家有贤妻,实在不该寻花问柳。”
“嗐,你们这些有家室的人真无趣。”韩希文撇撇嘴。
赵恒受不了他这吵闹劲儿,赶紧谈起正事:“希文,你怎么过来了?”
“回殿下,舅舅让我来带你们直接去睡虎涧。”韩希文收起了嬉皮笑脸,对着他拱手行礼,动作却依旧带着几分散漫。
“睡虎涧,益州与嘉州交界处那个?”赵恒问。
“正是。”韩希文眼底划过暗光,“有了你们支援,我们定要在那里阴他们一把大的。”
“好!”赵恒说干就干,“蒋都尉,那我们赶紧去准备准备。”
蒋峰毅应声,跟着这位他明面上的下属走了,剩下三人大眼瞪小眼。
“韩世子是负责大军的后方事宜?”姜鹤羽打破沉默。
“对,我负责粮草和医队。”韩希文挑眉,“你怎么知道?”
“世子腰间令牌上的徽记是仁和书院的。”姜鹤羽道。
仁和书院各个分院的负责人的腰牌都有统一的形制。
“哦。”韩希文一拍脑门,摸摸令牌,倒是一时忘了这茬,他戏谑道,“说起来,我还得称姜大人一声山长呢。山长,下官新上任,还请多多指教。”
姜鹤羽听得一脑门子黑线:“世子言重了。”
“山长,”韩希文可不管这些,厚脸皮地凑过来,“去年你新开的那门叫微积分的课,我可是追着学了大半年呢。”
“世子对微积分感兴趣?”姜鹤羽有些惊讶。
“何止感兴趣!”韩希文眼睛一亮,折扇 “啪” 地合上,“去年印发的题册我都做了两三遍。山长那里还有更深的课程吗?我总觉得那些题,还不够塞牙缝的。”
姜鹤羽挑眉。微积分在书院里也只是给感兴趣的高年级学生开的选学课,从西南各州的分院所反应上来的情况来看,真正学明白的少之又少。韩希文能自学完题册,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她点头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些更深一些的教案,暂时没给书院的学生开,往后有机会带给你看看。”
“真的?那太好了!”韩希文兴奋地搓了搓手,直接忽视了江离越来越黑的脸。
江离从来没有觉得韩希文如此碍眼过,他拉了拉姜鹤羽的袖子,下巴轻轻抵着她的肩膀,眉眼耷拉下来:“阿羽,我也会。”
“我知道,”姜鹤羽察觉到他又开始酸溜溜的,连忙转过身,伸手顺了顺他的胳膊,“你最聪明,连教案都是你帮我整理的。”
江离立刻乖了下来,像只被顺毛的狸奴,偷偷给了韩希文一个警告的眼神。
韩希文:……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溜溜达达走开。
这单身汉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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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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