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夏收复安西,设安西都护府,屯兵五万。
凯旋的联军抵达益州府时,姜鹤羽已然收拾妥当,正在前往楚王府的路上。
王府张灯结彩,红灯笼从府门一路挂到正厅,酒香混着菜香,在夜风里飘得很远。
姜鹤羽带着小厮走进正厅时,心里还想着在这庆功宴上 “混顿饭就走”。没想到刚落座不久,还未来得及与隔着几桌、一身铠甲未卸的江离、蒋峰毅等人说上话,就被上首的楚王点了名。
“大将军,此次蜀地这边各州能配合得如此好,离不了戎州这几位得力干将的带领。”
坐在楚王身侧的王大将军放下酒盏,声音洪亮:“哦?近前来,让老夫瞧瞧。”
姜鹤羽眉头一皱,担忧地看了眼身后一身黑衣,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小厮。
赵恒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无事。
她定了定神,起身穿过人群。两侧的目光落在身上,惊讶有之,好奇有之,也有几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
姜鹤羽不动声色,走到主位下首,与刚起身的江离、蒋峰毅并肩行礼:“拜见殿下、大将军。”
王大将军约莫六十来岁,鬓角和胡须都已经有些花白,可一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像鹰隼一般。他的目光扫过三人,紧绷的嘴角松了些,语气里带着欣慰:“都是年轻人,有冲劲,好啊!”
他走下主位,先拍了拍蒋峰毅的胳膊,铠甲碰撞发出脆响:“不错,够结实,是个打仗的好料子。”
“谢、谢将军!”
蒋峰毅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被心中的偶像这么一夸,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个劲点头。
王大将军又转向江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瞧着有几分御史台的气度,沉稳。这次跟度松的合作,是你谈成的?”
“不敢居功。”江离谦逊拱手,“全赖圣人宽宏,批准了通商条款,下官只是按令行事。”
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王大将军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往后争取调到鸿胪寺去,那里更能发挥你的本事。”
江离躬身应道:“谢大将军勉励。”
最后,王大将军停在了姜鹤羽面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脸上的严肃淡了些,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就是姜鹤羽?”
姜鹤羽恭敬拱手:“戎州司药姜鹤羽,见过大将军。”
“圣人特意给老夫传了信,让我务必见见你。”王大将军的话一出口,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各州官员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姜鹤羽身上。
姜鹤羽心中微微一跳,心思回转,很快反应过来,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神色,声音微微发颤:“承蒙圣人记挂,鹤羽惶恐。”
“惶恐什么?”王大将军笑了笑,声音传遍整个正厅,“你在长安现在可是名人。前些日子圣人刚封了几位女官,还专程嘱咐她们,要以你为模范,好好做事。”
“大将军过誉了。”
姜鹤羽垂下头,姿态愈发谦逊,“鹤羽不过是与诸位上峰同僚一样,尽忠职守,做该做的事。都是为了大夏,当不起‘模范’二字。”
“不必过谦,你的本事,各人心里都有数。”王大将军扫视一周,沉声道,“往后若是进了京,记得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此前素不相识,又谈何探望?姜鹤羽明白,大将军这是在给她撑场面了。
她躬下身,真心实意道:“谢大将军。”
回到隐在各州文官之中的座位,姜鹤羽总算自在了几分。
楚王又带着众人喝了两杯,便摆手让大家自便。厅里的气氛瞬间活络不少,官员们早已按捺不住,这会儿立刻就端着酒盏,四处走动起来。
刚 “出了风头” 的姜鹤羽自然成了焦点,不少人围过来敬酒,话里话外都在打探。
她正不胜其烦地跟这些平日都说不上几句话的人打机锋,抬眼就见江离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迎着周围打趣的目光,坦然同姜鹤羽身边的剑州司马商量片刻,换了位置。
端着酒盏的嘉州司马凑过来,笑着调侃:“江司马这是片刻也离不得姜司药啊!前些日子上前线的几个月,怕是把人想坏了吧?”
“见笑了。”江离笑笑,毫不掩饰道,“确是惦念不已。”
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围的人也不好再围着打扰。大家又客套了两句,便端着酒盏陆陆续续散开了。
姜鹤羽松了口气,接过江离递过来的甜汤喝了两口,目光落在他手腕泛红的疤痕上。她微微皱眉:“又受伤了。”
江离拉下袖子,盖住疤痕,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贪恋地扣在指间:“小伤,都习惯了。”
姜鹤羽轻轻回握他的手,看了眼上首正与楚王相谈甚欢的王大将军,压低声音问:“他不认识你?”
“我在长安任职时,王将军一直在大非川,跟着薛将军抵御吐蕃,我们从未见过。”江离解释道。
原是这样,她方才也是白担心一场。
姜鹤羽放下汤碗,想了片刻,微微睁大眼:“薛将军是……薛仁贵?”
“正是。”江离颔首。
姜鹤羽又看了眼上首的王将军,心里满是惊讶,一时有些恍惚。在后世,薛仁贵的名气可比先皇、赵恒这些天家人大多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一刻能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如此之近。
江离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当年大非川一战战败,薛将军含恨而终。这次收复安西,对王将军来说,不光是完成圣人的任务,更是报了大非川的仇,全了薛将军的临终遗愿。”
姜鹤羽感慨地点点头,想到自己,心里又有些发闷。
江离见她眉间隐有愁色,明白她这是在琢磨圣人的用意。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过于忧心。”
姜鹤羽指腹在他手背轻轻划了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没事。既然决定往上走,总免不了要站在风口浪尖。”
江离握紧她的手:“无论阿羽走到何处,我都一直在你身后。”
被当作空气的赵小厮杵在二人身后,默默听着这黑心汤圆旁若无人地说酸话,不爽地瞪了他的后脑勺一眼。
姜鹤羽察觉到身后的异动,轻咳一声,有些动容又有些尴尬,伸手把一叠糕点推到江离面前:“吃。”
江离失笑,顺从地夹起一块桂花糕尝了尝。余光扫到身后黑色的衣角,斟酌片刻,还是问:“阿羽可认识度松?”
“度松?控制南吐蕃的那个首领?”姜鹤羽皱眉,仔细回忆了半天,还是毫无印象,摇摇头,“我不认识。”
“可他认识你。”江离低声道,“这次合作能谈得这么顺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信任于你,才愿意信我。”
赵恒耳朵一动,眉梢微微挑起。
这下姜鹤羽是真奇了,她又努力想了想,实在是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异族首领。“我从未去过吐蕃王庭,最远也是那回到过金川的边境小城,怎么会认识他?”
“度松并非在王庭长大。”江离垂下眼,缓缓道,“他是前赞普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四五年前才被认回王庭。我查过,他回王庭之前,一直在戎州与吐蕃的边境靠贩卖吃食生活,后来失踪了一年多,再出现时浑身是伤,。”
四五年前?贩卖吃食?
姜鹤羽心里忽然一动,追问道:“他是不是身形消瘦,畏光畏寒?”
江离想起度松分外突出的腕骨和一身厚实的虎皮长袍,点点头:“对,他颌侧还有一些红疹。”
姜鹤羽心里的猜测瞬间被证实:“应该是当年被抓去山洞试药的那一批人。”
当年她捣毁那个制毒物的山洞,杀死药师后,临走前顺手将囚洞的钥匙扔给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清醒的试药人。
没想到,竟然是度松。
江离恍然,向后仰靠在软枕上,微微提高了声音:“难怪他对你如此信任,原来是阿羽对他有救命之恩。”
姜鹤羽没注意到这点细节,抿下一口酒,轻叹一声:“也是无心插柳。”
.
千里之外的长安御书房,烛火通明。
吴奉御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封奏折,小心翼翼地递到龙案前:“陛下,楚王送来的安西大捷详报。”
御座上的妇人抬起头,一身明黄色龙袍衬得她面容愈发凌厉。她年过花甲,眼角已有掩不住的细纹,却丝毫不显老态,反倒衬出久居上位的威严。
深邃的目光垂下来,一行行扫过奏折。
皇帝不说话,其他人下意识连呼吸都屏住,整个大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吴奉御悄悄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尽管伺候多年,她还是不免被这样的气场震慑。
楚王在写奏折时就已深思熟虑许久,里边大篇幅写了姜鹤羽整合医疗、救治伤员、稳定后方的功绩,也提了江离谈判、蒋峰毅作战的功劳,唯独提到赵恒时,只一笔“另有西南戎州协理赵恒等,亦有微劳”带过。若非顾及皇帝在各州安插的探子,他甚至不想提及这烫手山芋一般的废太子。
皇帝仔细读着奏折,看到姜鹤羽率领医队“救伤员数万,稳后方军心”时,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这个姜鹤羽,确实不错。”
吴奉御垂首应话:“陛下慧眼独具,多年前便力排众议提拔她,如今她也算不负圣望。”
“朕当初可没想到她能走到这一步。”皇帝淡淡开口,敲了敲书案,思考片刻,道,“传旨,褒奖戎州司药姜鹤羽,赐金三百两、锦缎六十匹。令其将仁和书院、戎州医药司之法,推行至各州,为天下范式。”
吴奉御身形一震,忙躬身应下:“遵旨。”
皇帝目光又落到奏折上,在看到“赵恒” 二字上一顿,眉头微蹙,对这个名字微微触动。可此人只是个功劳微博的小小文官,无甚突出之处,她并未多想,很快翻到下一页。
吴奉御退到御书房外的偏殿,拉过正在批文的薛宛,沉声道:“宛儿,不可再等了!陛下如今姜鹤羽甚为看重,你若再不作为,恐就要落人于后了!”
薛宛笑笑,不慌不忙地指了指案上的奏折:“嬷嬷,我这不是正在作为?”
“你别跟我装傻!”吴奉御有些急了,“你可想好了,不嫁给齐王或韩王,你就只能从那五品的小官做起,这要熬到何年何月去?”
薛宛收起笔,敛了笑,认真看向吴奉御:“姜鹤羽能从流外官做起,一步步做到五品司药。我入朝便能从五品做起,又有何不行?”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吴奉御铁不成钢,“她是流民出身,你是宰相的孙女,怎么能一样?当初我们推动圣人为她封官,不就是让她在前面探路吗?如今路都探出来了,你何必还要去吃那份苦?”
“对啊,路已经探出来了。”薛宛抬起头,眼里映着宫灯落下的光,“她让我知道,女子不嫁入皇家,照样也能在朝堂站稳脚跟。”
“地方官与朝官能一样吗?”吴奉御看了眼御书房的方向,压低声音斥她,“没了王府的支持,朝堂上那些老臣能容你?他们能生吞了你!”
“我不需要谁容我,也不需要用婚约去换取支持。”薛宛面色笃定,“我只需要忠于陛下,便够了。”
“嬷嬷,我意已决,您不用再劝了。”
吴奉御愣愣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罢了,你翅膀硬了,我这老嬷嬷管不了你了。”
她沉沉叹了口气,背着手,步履迟缓地合门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