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姜鹤羽还未等到曾管事的预算方案，倒是先等来了陈虎陈硕的表妹——何月妧。
一个梳着麻花辫，恬静乖巧的姑娘。
时辰尚早，负责给护工教习的教谕还没到，小叶今日又轮到去军营上工。
姜鹤羽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陈硕，思索片刻，问过何月妧怕不怕血，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带着她往楼上走。
何月妧不明所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忐忑绞着手指，回头看一眼陈硕。
缀在后边的陈硕已然经历过一次，当下有了几分猜测。
他眼中微微发亮，带着一股期待，朝她用力点点头，无声鼓励。
何月妧见状舒了口气，捏紧拳，壮着胆子跟进了一间门外题着“解剖室”的屋子。
姜鹤羽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指挥何月妧解剖了只兔子。
谁知，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她盯着解剖台上切面齐整的内脏，视线上移，对上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
何月妧呆呆站在解剖台边，察觉到她的目光，面上微红，羞涩地露出一个笑。
姜鹤羽挑挑眉，擦净手，又将她带去别处。
从解剖室到药房，再到针灸室，姜鹤羽挨着考察了她对手术刀的掌控力、对药材的辨认、对病症的观察，以及对穴位的识别等等。
中途黄遇山过来，也饶有兴致地跟在旁边看。他不时问上两句，与姜鹤羽对视一眼，摸着短须频频点头。
几人转了一圈，又回到院中。
姜鹤羽对何月妧满意至极。
不知是否是家族遗传的缘故，何月妧也同陈硕一样，颇有习医天赋。只要同她说清楚要做什么，她很快就能上手。动作虽慢，完成度却极高。尤其是在切脉、缝合和辨药方面，已然显露出超过陈硕的势头。
唯一的不足，也仅是识的字少些，在理论学习上有些困难。
姜鹤羽求才心切，当即与何月妧讲明情况，让她即日就跟着陈硕等人一起上课。
至于识的字不够，并不算什么大问题，平日多下点功夫，很快就能跟上。
何月妧懵头懵脑地行了拜师礼，听着姜教谕跟她说不必再加束脩，又被安排着跟陈硕去熟悉课室。
前一日还在发愁要怎么养活自己的她，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处。
直至旁边一声欢呼炸开，陈硕高昂的声调穿透她的耳膜。
“妧娘，太好了！”
陈硕在楼道里原地打圈：“我们往后能一同上课了！姜教谕和黄教谕都很好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何月妧总算反应过来，心怦怦跳着，但还是矜持道：“表哥，你冷静些！”
“我就是太高兴了。”陈硕乐傻了似的，转而又抱怨，“你这丫头，为什么管大哥叫大哥，管二哥叫二哥，非得管我叫表哥，听着怪生分的。”
“表哥！”何月妧这下连耳朵都红透了，不好意思地拉他，“二位教谕都看着呢！”
陈硕回头，姜鹤羽和黄遇山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他头皮发麻，赶紧朝他们行礼致歉，拉上何月妧急匆匆上楼，“呵呵，哥带你去课室。”
何月妧被他拽地踉跄两步，“表哥！你慢点！”
“哦哦，抱歉。”陈硕连忙慢下来，“哎，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我、我习惯了。”
“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上大哥二哥……”
何月妧：“……”
二人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黄遇山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我看不该叫表哥，该叫蠢猪。”
姜鹤羽轻笑一声。
“笑笑笑，你也是个憨货。”黄遇山早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逮到机会，直接火力全开，“当初我就看江离那小子不顺眼，一天到晚挂着张假面。看罢，果真是个阴险小人！
“面上端着兄长的身份，心里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鬼主意，暗戳戳就把你诓了。你知不知道，他背地里……”
黄遇山说着说着，在姜鹤羽含笑的注视中哑了声。
他皱眉，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些几乎是挑拨离间的话，正犹豫间，却不防听她说了声，
“我知道。”
黄遇山瞪大眼。
“我知他手段多端，也知他笑里藏刀。”姜鹤羽笑了笑，“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你……哎！”黄遇山重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他虽心思重点儿，待你却是没得说，把你看得比的身家性命还重。既如此，只要你喜欢，旁的都往后稍稍。”
姜鹤羽笑意微敛，眼底划过一丝思量。
喜欢？她喜欢江离吗？
她也不知道。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绝不会背弃。
她要的就是一份矢志不渝，要的就是一份忠贞不二，要的就是一份至死方休。
这些，江离都能做到。
这便够了。
.
八月十六，天刚蒙蒙亮，姜宅却已笼罩于一片繁忙的烟火气中。
绿萼叉腰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叫这边的小子布置桌椅，喊那边的壮汉搬运食材。
秦阿婆带着两个小丫头坐在厨房外杀鱼剥虾，一旁的蒸笼层层叠起，蒸腾而出的白雾弥漫开来，被风一吹，丝丝缕缕飘进敞开的厨窗。窗内的油锅嗤嗤作响，聘来的大厨手持笊篱轻轻一搅，炸酥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路过的洪桥抽抽鼻子，馋得直咽口水。他朝窗边偏了半步，正想厚颜找那胖头大厨要一块儿，却立刻被一个小丫头锐利的眼刀刺中。
洪桥认出那是主子身边新来的丫鬟——敛秋，他悻悻收回脚，脸颊绯红地抱着箱笼往正房屋檐下走去。
姜鹤羽躺在屋檐下的藤椅里，捏着本录册细细勾画。
今日纳征，一些相熟的长辈和好友都会过来，需得准备两桌宴席。院子里动静不小，她在房中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琢磨琢磨军药作坊之事。
晨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纸上，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江离还有两个多时辰才会到。
昨日告假时，她言及是为了定亲，周围上司同僚皆是震惊不已。待听闻男方是江离，他们又很快平静下来，纷纷道喜，似乎认为他们二人走到一处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姜鹤羽想到此处，笑了笑，将录册又翻过一页。
侧里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她偏头看去，洪桥搬着个大箱笼快步而来，里面的东西似乎分量不轻。
“这是搬的什么来？”
洪桥“砰”地放下箱笼，喘着气抹了把汗，道：“娘子，这些是郎君定的喜饼。”
姜鹤羽皱眉：“他傻了？定这么多作甚？”
洪桥嘿嘿一笑，不敢接前面那句话，解释道：“本也没定这么多，可那俞氏糕点铺的大厨听闻喜饼是要送来姜宅的，不仅免了银钱，还提前做了好多尚未开卖的新式糕点，说是送给娘子尝尝。”
姜鹤羽打开箱笼，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糕点盒子。
她站在原地回想半天，硬是没想起自己与俞氏糕点铺有过什么交情。
“你可见到那大厨本人了？”她问。
“没有，”洪桥摇摇头，“那大厨很是神秘，似乎没人见过他。不过——”他灌下一大口水，总算缓过气来，“他托小厮向属下传话，说感谢您与郎君从前对他和他孩子照料，待正式结亲那日，他还会再派人送新婚喜饼来，还望您能赏脸收下。”
姜鹤羽面露讶色：“原来是她。”
她从箱笼中取出一盒，推开盒盖。里面两块喜饼香甜饱满，饼皮上细致画着两只喜庆的鸳鸯。
姜鹤羽暗叹一声手巧。
没想到，俞氏糕点铺的那个所谓的“京城厨子”，竟是从全州迁徙而来的流民李月。俞掌柜这一手营销的手段，倒是出神入化。
她沉吟片刻，从房中取来两个巴掌大的瓷瓶，交代洪桥：“你将这养身丸给那点心大厨送去，权当是回礼。”
因着从军营出来的那些女子身体亏空过甚，姜鹤羽凭着记忆中的方子，同黄遇山一道捣鼓许久，复刻出了这专为女子调养气血的乌鸡白凤丸。小叶她们接连吃了一段时日，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上许多。
当初李月刚生完孩子，还未恢复就被迫跟着流民队伍一路苦熬，难免落下病根。想来，这药丸定是她如今需要的。
“是。”洪桥接过来，疑惑挠挠头。
大厨们不都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膀大腰圆么，还需要养身？
洪桥不理解，但听话。揣着两瓶养身丸，又噔噔跑去送。
吉时将近，铜锣之声由远及近，镗镗作响。
纳征队伍自巷口浩荡而来，朱漆礼担上一层层裹缠着红绸，担头贴着“喜”字，沉甸甸的礼担在秋日的暖阳下泛着厚重的光泽。
队伍前方，左边一架华彩马车，右边一头小毛驴，上面坐着个短须黑痦的中年男人，二者皆稍稍落后一截。
最前头，雪白马儿额饰重瓣绸花，挽缰的男子眉眼含笑，一袭朱槿圆领袍，映得清俊疏离的面容平添几分喜气。
守在门口的洪枫转头推开院门，冲着里面扬声喊：“郎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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