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到了冬天的尾巴,B市仍是干冷,并无万物复苏的气息。
叶荣在玄关脱鞋时,肩上还沾着细碎雪珠。她边抖落,边盘算着这次南下X城该添置的装备。那里不比北方,暖气一开,便可以在房间里穿短袖吃冰棍。何况这次角色是酒肆舞姬,从龟兹来,善胡旋舞,舞蹈设计和造型师化妆师见过了,拍出来美是美的,但衣料也很轻薄。
陈息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刚刚睡醒还没回神,像只树懒,拖长了声音说话,“荣荣,唔,我感觉很不好。”
叶荣不理她,手脚麻利地开始收视桌上的书,点了点数目,发现少了一本《隋唐生活史》,叉着腰像个女领主一样四处巡视。
“你知道我哪里感觉不好吗?”叶荣虽没接话,但陈息很有兴致地接下去。“我哪里都不好……哎呦你还我枕头。”
那本书原来压在陈息乌云般的长发下,“你也不嫌硬。”
“睡得高些,延年益寿。哎,荣荣啊,我哪都不好!你知道哪里好吗?床好!”
“我觉得机场更好,快些收拾,准备出发。”叶荣懒得接梗,只催着起床。
陈息虽嘴上抱怨,但还是坐起身子,把一头青丝甩在脑后,露出那美得摄人心魄的面庞。
出名要趁早呵,来得太晚,滋味也没有那么好受了。就像陈息,十六岁跑去片场找表姑,跑龙套赚零花,就凭着老天眼赏的好皮囊好灵气入了行。十七岁时的第二部剧里就担女主拿了大奖,十八岁第三部作品里灿若玫瑰的郡主,是整整一代人心头朱砂。
就算是她跑到B城电视台的纪录片栏目,挥霍了七年的好时光,现在也不过25岁年纪,一颦一笑仍有少女娇憨,也可神态优雅从容,扮作成熟女郎。
陈息半退圈也有整整七年,除了纪录片里扮演历史人物,已许久没有参与电影拍摄了。这位容貌昳丽的舞姬颇黎,是陈息和叶荣权衡挑选了许久,才决定去争取的。戏份虽比不上女主角杨玉环,但作为镜子的另一面,也有好情节。
到达X城的酒店已是深夜,旁边就是影视基地,在月光的披盖下,整片仿唐建筑显得静谧幽深,挂在檐角的凤铎发出轻响,仿佛已经如此千年百年。
陈息趴在窗边,静静凝视着远处的亭台楼阁,“一直听闻张平凯导演是第五代里最有书卷气的。没合作过也不了解,现在看他搭的屋舍,感受得真真切切。”
宁荣一边翻看着通稿,一边随口答道,“那是自然。”
“荣荣,我想西安了。杀青了我们再去玩一玩,吃烤肉吧。”
“祖宗,这还没开机呢。”
“这不是触景生情吗?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从城墙下来,握着汽水,随着人群,摇摇摆摆地走过钟鼓楼,真好像是在贞观的上元灯会,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就一起看灯轮灯楼,百枝灯树,乐舞百戏。”
叶荣这才抬起头,看着远处虚无的一点,陷入了回忆,“我还是更喜欢沣峪口,那里的净业寺像极了辋川。”
开机拍摄的第一幕戏就是重头,马嵬坡杨贵妃投缳,但其中并无陈息的戏份。
两人便在唐城里散步。胡玉楼里绮罗遍地,涧南别业中一派天然。叶荣越看越喜,连连称赞,而陈息却很安静,步子也不似平时那样快。
叶荣转头一看陈息那幽深的眼神,就知她已经在进入角色了。
人都说演艺圈要祖师爷赏饭吃,陈息这精致的容颜,通身的气派已是珍贵,更难得的是她演戏的天赋。陈息并非科班出身,但天生就知道该如何进入一个角色。她从不去演绎,而一向都是在角色里活一遭。这样的作品真挚动人,是上上品。
陈息的第一部作品是徐嘉上的《越女剑》。
当年新晋的亚洲小姐,二十一岁的袁芬背靠刘家,又因有舞蹈基础打戏漂亮,抢下女主阿青一角,而靓绝太平山,有HK第一美人之名的余娆虽拿下西施之角,倒像在为后辈抬轿。
余娆十八岁参加亚洲小姐大赛,刻薄的媒体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她的容貌。十年来,她凭着美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惯了,面对着为人做嫁衣的处境,自然不忿,就刻意在龙套中挑选和袁芬气质相似的女孩,扮作西施侍女。
余娆和袁芬的对手戏只有最后一幕,阿青提剑要取西施性命,却被其美貌所震慑,收了杀招。不过西施却被剑气伤了心脉,从此有了西子捧心。
在这之前有组长镜头,越**队杀入吴国皇城,范蠡在混乱中寻找西施。长镜头的调度很考验导演,对各部门的要求格外严格,连经验丰富的男主演都有些紧张镜头依次递进,侍女身后的宫室熊熊燃烧,一座座倾颓,侍女柔弱惊惶地逃开,如桃花委地零落成泥,如此才衬出了吴越战争的残酷,也才衬出了阿青的剑术是何等卓绝,是何等立于巅峰。
在拍到一半,拍到扮演侍女之一的陈息那双懵懂含怯的眼睛时,导演喊了停。
乌黑的眼珠,澄静的眼白,不含半点世间尘土,像林间的小鹿被羽箭擦过,并未受伤,只隐隐觉得不安,也不懂得害怕,只是茫然地跟着族群逃开。
徐嘉上并不算天才的导演,但年近五十阅人无数,一下就看出这个还未褪去稚气,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小女孩骨相有多好。
他暂停了拍摄,给好友安施打去电话。
安施,港影中的大师,作品总让人如做一场大梦,看完后怅然若失,意难平。他今年正在筹拍新电影,他的习惯一贯是挑选璞玉好好打磨。
打完电话的徐嘉上走回陈息的面前,陈息已经卸去戏中桃花蘸水般娇怯怯的神态,一双眼睛灿若星子,没有半分扭捏羞涩。
“你叫什么名字?”
“陈息。”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听说过《梁祝》吧。”
书院幽静,竹林苍翠,新人男主演名叫宁驰,眉眼柔和,嘴角总含着笑意,穿着书生白袍,端方温润,如一方美玉。陈息则在拍摄的一年里,渐渐长开,轮廓越发精致,男装时俊丽爽朗,女装时娇妍可爱。
余娆和安施合作多次,关系甚好,听闻曾演自己侍女的小龙套如今到走了大运,便前来剧组探班。见了这漂亮女后辈,倒没有刻薄,反而开着玩笑,“如今啊,才是阿青见了西子。”
工作人员私下议论,如今的余娆被一个大人物追求,要离港赴英,自然心平气和,少了当初和袁芬争长短的锐利娇蛮。
大家私下也说,不愧是第一美人,做金丝雀也是一等一的价。
安施明白新人演员的稚嫩,按着故事情节顺序拍摄,减了许多难度。最后才拍到梁山伯吐血而亡,祝英台坟前悲泣,双双化蝶。
陈息过了一遭这样的人生,拍到最后一幕已经清瘦寥落,如风中随时会散去的花。
越临近拍摄结束,陈息越失魂落魄,俨然就是和马家定亲之后的祝英台,凤冠霞帔金披银挂装点的,不过是一具了无生趣的皮囊。
祝英台答应上花轿,却要求轿前两盏白纱灯,轿后三千银纸锭。
到了梁山伯坟墓所在的山下,她挣扎着冲出花轿,一声声哭叫着“梁兄”,边向山坡上的坟墓跑。一开始有些脚软,跌在地上,如垂死的赤色蝴蝶在挣扎,泪珠一行行坠下,冲散胭脂,如同泣血。
但渐渐地,她生出力气,面上也露出坚定从容之色,甚至有些欣喜,大红嫁衣抛在身后,如硕大的云,露出下面掩盖的一身素白。伏在梁山伯的墓碑上,她已不再落泪,咬破手指将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上面。“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清中有浓意,流出心底醉,不论冤或缘,默说蝴蝶梦,还你此生此世,今世前世,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
随着这一阙歌,坟墓应声而开,她纵身扑入。
最终的镜头定格在飞过僧人指尖的一双蝴蝶。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大陆飞速发展,虹吸作用日渐汹涌,除了经济科技,也显现在文化产业。距离HK上一个具有全亚洲影响力的巨星的诞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所以奖项和资源都向新人倾斜,以图捧出新的天王天后。
横空出世的陈息,有着这样的美貌和灵气,自然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前途无量,自然让所有人觉得她是可造良才。所以,凭借《梁祝》,陈息拿下影后。在那群星璀璨的领奖台上,她是自金紫荆奖成立五十年以来,最年轻的存在。
得奖之后,刚在寰视影业编辑部转正的实习生叶荣递了辞呈,转而成为陈息的助理,也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在两人的反复权衡之下,挑选了郑进新作里的郡主一角。
第一次,镜头里只有那双和象牙扇柄一般的手。
第二次,她在酒楼下勒马回顾,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第三次,绿竹山庄地牢之中,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
最后攻上武当,在一群顶尖高手的簇拥下,款步走出,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气派非凡。只站在那里看得出她久居高位,手握权柄,高傲凌人。
影片的最后,她轻轻在属下的肩头一点,借力腾空,翩然离去,只留风中一句,“张教主,若想救人,就来大都找我吧。”
郑进本想拍摄上下两部,所以在这留了“待下回分解”的台词,却不料变故横生,这出竟成绝唱。
陈息惹下麻烦,上头的人想要敲打驯服她,便将她雪藏。
但陈息她偏偏一身傲骨,有如金石,倔强得铮铮作响,直接抛下HK的一切机会,独身北上,加入帝都电视台的纪录片栏目,从此七年,和大银幕全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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