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天上无星也无月。
纸糊的床本就不如何透光,遇见这样的夜晚,屋子里堪称伸手不见五指。
屋子的老木门被人推开,姜老汉听到有人走到了他的床前。
他这阵子身子骨不大能动,耳朵却记住了好些从前不曾能分辨出的声音,比如现下这脚步声,他能听出是他女儿姜迎花的。
他张了张口,有好多话想吐出来啊。
比如:躺了一宿,后背睡僵了,能不能给爹翻个身?
比如:现下几更天了?你几时出门做生意?天色不好干脆穿上蓑衣戴着斗笠出门吧,莫淋湿了一身。
还有、还有,你帮爹把你大哥叫醒。昨夜睡前那碗药太满了,爹没憋住,被褥衣裳皆湿了,衣裳需叫你大哥帮爹换……
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自从病后他就不大能使唤得动这具身体。
努力半晌舌头仍捋不直,真是半点不听使唤。
“爹,早上的药我给你们熬好了,你等会儿叫大哥起身喂你喝了吧。”
“生意不好,我早要些出门。”
外面天还没亮吧?再是生意不好,你出门这么早做什么?
这次他的嘴张开了,但还是不大有用,在吐出词句前,许多涎水自他歪斜的嘴角流下。
姜老汉正要挣动的身体僵住,浑身彻底泄了力。
那些没吐出的话化成喉间不连贯的一声:“……嗯……嗯。”
等屋门被关上,女儿的脚步声从外面远去,姜老汉睁着眼尽量将头侧向儿子睡的方向。
他落了最要紧的一事忘了同女儿讲。
两日前姜承香出现了些风寒症状,这两日虽服了药,但好似仍加重了,这一晚上他好像睡得很沉,莫非发热了?
姜老汉一颗心油煎似的急,可他既动不了,又叫不出声……
对啊,他叫不出声。
心里边苦笑女儿的粗心,又实在毫无办法。
他试着挪动那只好点的手去敲响床沿,可是这么大点声音,不管是屋内的儿子,还是屋外的女儿,无一人听见。
恐慌和焦虑漫上心头,他只觉得胸前一阵阵发闷,脑袋有些发嗡。
这症状与他中风发作时极其相似,姜老汉忙压下所有念头,不敢想了,什么都不敢想了。
放松下来后发觉身体格外的累,昨夜前半宿被喉间的药味苦得睡不着,后半宿床褥湿了裤子和后背的衣服黏在身上,又湿又恶心,实在睡不着。
但他此刻竟然有些困了,尽管僵着背,尽管浑身不舒坦,尽管屁股边上有些地方跟皮被泡烂了一样疼痛。
他阖眼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是被儿子掀开被子灌入的冷风冻醒的。
姜承香随便披了一件袄子在身,也没好好穿上,就这么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用力倾着上身,扒拉着,试图更换他身上身下的湿被褥,湿衣服。
父子两个都行动不便。儿子为他慢慢腾挪的时候,他也努力训练口舌,“别、别换了。”
他身上盖的是冬天那种厚被子,好几斤重,吸了水一定更重,一个只有上半身能动的人,怎么好换呢?
可他儿子话不多,人又犟,好不容易拆换掉被面,抖被子时一个不稳,自椅子上侧摔了下去。
姜老汉听到骨头磕到脚踏上的声音,“伤、伤、伤了么?”
儿子只是撑着床和椅子缓慢爬起来,面上看不出半点痛色,很平静地继续之前的动作,顺便回答他的问题:“没有。”
姜老汉不信,但没办法。
虽和儿子同住一屋,但他们每日里交谈不过寥寥几次。
一切换好后,他就着儿子的手喝过药,吃了两口粥,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睡了过去。
黄昏之时,他被院子里吵嚷的声音叫醒。
不是小女儿迎花发出来的动静,他细细听了半晌,有隔壁老朱媳妇的声音,有巷尾赵家那个老婶子的声音,另还有两三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女邻居。
俗话讲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都在说话,一时七嘴八舌的,他听不清几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怎么了?
他侧头看向姜承香,大抵儿子也是刚醒,同样不知发生了何事。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的人显然很急,不过很快被人喝住。
“你这是做什么?!郎中已看过了……你别与他们说……只说……”
只言片语把姜老汉的心吊了起来。
片刻后,老朱媳妇,朱嫂子推门进来。
经由好邻居一番解说,他才知道原来迎花在巷子口摔了一跤,脑袋磕在青石上摔了个包,邻里们把她抬回家又帮请了大夫。
“没什么大碍,养两三天就好。这几日你们家的事我来帮忙操持,都放心吧。”
只是磕了个包,竟需要人抬回来吗?姜老汉知道女儿必定伤得不轻,他想去看看情况,但是他用尽全力抬起了一下脑袋,便力竭摔回原处。
浑浑噩噩躺了三天,三天后,朱嫂子告诉他,迎花说自个儿已经好了。
果然,当天女儿便来主屋看了他们父子。
姜老汉眼不回睛地打量女儿,唇无血色,脸上有些浮肿,头上缠着一块头巾,把脑袋包得很严实。
不知为何,姜老汉觉得她不大敢与自己对视。
后来几天他发觉了更多不对。
比如,女儿比从前细心了许多。
虽然自己还气虚着,但是每天给他翻几次身。炒菜的手艺比平时长进了许多,喂他喝粥吃药很耐心细致。
有一回他实在是因为这句破烂身体憋了火,一把弄翻了痰盂,女儿神情有怨,但费力遮掩住了,默默地,一声不吭收拾残局。
他再也没有听女儿说过生意不好的话。
因为女儿想出了好些赚钱的法子。
又香又酥脆的麻花,一圈深色一圈浅色的小花片,还有出城做生意的想法……
生意这么做着做着,竟凑够了给他针灸治病的钱。
姜老汉看着女儿把家中里里外外捯饬地干干净净的样子,许多时候都恍然,这么能干的孩子,真的是他女儿吗?
眼看女儿把生意越做越大,堪称蒸蒸日上,他恍惚想起女儿那次摔伤头后,有次喝药后,说了一句:“额滴个娘哎!苦得要命。”
当时他因前两日对女儿发过脾气,所以格外愧疚,那句‘额滴个娘哎!’没怎么上心,反而是女儿说‘苦的要命’被他听到心里去,想起家里还有一包干果收在柜子里。
时日久了,终有那么一天他彻底意识到了。
他姜老汉的女儿,绝不可能有这份本事。
一年、两年、三年……日子在‘女儿’的经营下,好得跟梦一样,好得他成了个缩头的懦夫,半点不敢开口问问自己真正的女儿究竟去了何方。
时间一点点从指头缝里溜走,一晃,到了他发觉秘密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儿女都争气,不知赚回来多少钱财,他住在江南五进的大宅院里,每日享奴仆伺候,品珍馐美食。
终于,富贵安定的日子到了头。
开始是一场风寒,缠绵病榻半月后,郎中为他诊脉后摇头走出了他住的这间屋子。
也好,也好。
姜老汉预感自己寿命到了头。
招招手,使床前侍立的奴仆去唤姜迎花过来。
他眯着眼等,想着啊,一定要在临走前问一问,问个清楚明白……
可是这屋里头太静了,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番外就这一章叭,不写啦,有空再改改前面的错别字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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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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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姜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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